第十章 希望
冥海在翻腾,天地在咆哮。容若蝶伫立在摇摇欲坠的血奕天最后一处峭壁上,俯瞰着脚下涌动肆虐的血色深渊,不禁一阵目眩。无断、无灭一左一右,施展无比精纯深厚的佛门真气,护持着她的娇躯。这弱不禁风的娇柔少女,竟要用她的豆蔻芳华,去换取悠悠苍生的永世安居。上天为何偏偏选中了她?为何将这等无比艰难的使命,压负在她脆弱而坚毅的肩头?「两位大师,多谢你们万里迢迢护送晚辈至此,我们就此作别,恭祝两位能早日得参大道,修成正果。」容若蝶宁静的俏脸上没有慷慨赴难的激昂,没有命不长久的悲戚,徐徐告别。两位秘师肃穆庄重,近乎虔诚地向容若蝶双手合十,深深一拜,道:「小姐有悲天悯人之善心,忘乎生死之超脱,老衲妄修千多年的佛门,已是无地自容,小姐交代的身后事,老衲定当竭尽全力,以稍赎愧疚。」容若蝶淡雅悠然地微笑道:「这是晚辈宿命如此,与两位大师毫无关系。」花千迭迟疑片刻,咳嗽了一声,说道:「容小姐,妳打算如何封镇冥海?」容若蝶道:「花宫主稍安毋躁,很快就能明白。」她向无断、无灭微一颔首,道:「再会!」就这样向着峭壁尽头,镇定自若,举步行去。花千迭深感不妥,可又摸不准容若蝶到底准备做什么,只好站在两大秘师身后静观其变,目送容若蝶一步步走向悬崖尽处。蓦然,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缓缓回转过头。视线的另一端,登时牵系到一个熟悉的年轻男子面庞上。是他,他终究赶来了。「你到底还是来了。」与噩梦里的台词不同,她轻轻一声叹息,露出一缕淡淡的温柔笑容,说道:「为何不先看过我留给你的书信?」林熠克制着焦急,回答道:「我怕来不及,若蝶,妳能不能往里走一些?」
容若蝶摇头,微笑道:「好好活着,相信我们来生还会再见,那时,别忘了告诉我你是谁,这样我就不用再在芸芸众生里辛苦找寻。记得,等我……」
她毅然回头,纵身跃下!
众人此起彼伏的失声惊呼中,林熠将雁鸾霜送入凌幽如怀里,用最快的身法扑向容若蝶飘飘下落的倩影。
他跃出悬崖加速下坠,在半空中堪堪追到了容若蝶身后,探手抓向她的香肩。
众人不约而同赶到峭壁边缘,低头屏息观瞧,心情亦是紧张到了极点。
然而,就在林熠五指碰触到容若蝶娇躯的剎那,她的身体里突然迸发出一团绚丽夺目的紫色光华,「呼」地张起,让所有人的眼帘中盈动着紫蒙蒙的雾光,却再也看不清其它任何物事。
林熠清晰感觉到,容若蝶柔弱无骨的肩头,像是骤然幻作一汪温暖空灵的泉水,从他的指尖轻轻滑出,他分明牢牢抓住了,却又让她从指间溜走!
「若蝶!」浩荡绮丽的光澜,倏忽吞没了他的全身,他功聚双目,舒展灵觉,想找回容若蝶的影踪。
可是,她便似化作了那团紫色的光芒,陡然间凭空消失在呼啸的魑魅海上,消失在他的眼前,了无踪迹。
紫澜徐徐褪淡,空气里闪烁起无数细小的亮丽紫色光点,像是满天飘洒的勿忘我,盘桓在人间眷恋难舍,最终还是洒散进冥海,宛若一朵朵浮萍,在血涛之上若隐若现地飘荡着,消融着。
林熠呆呆停在空中,右手尚且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伸向前方的虚空中。
他眸中的热泪,难以自制地缓缓淌落,还未到面颊,就已被狰厉狞笑着的无边狂风吹去。
人们呆立在峭壁上,亲眼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不可思议而又惊心动魄的场景,好半晌,忘了呼吸,也忘了说话,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林熠却真切地明白,幻梦中预演的情形,果然无可避免的发生了。
她……以她的娇柔之躯,毅然决然地投拥冥海,要令汹涌的狂涛不再泛滥,要令红尘苍生永享清平。
只是,为何要留下自己,继续煎熬?
若蝶,妳真的忍心么!
林熠的心,彷佛也随之沉入冥海最底,化作一块冰凉坚硬的顽石,任由胸膛中滔天的巨浪,扑打,撕裂。电光石火里,他猛然觉醒到,假如自己能够用《云篆天策》顺利封镇冥海,容若蝶就不必舍身镇海,消弭浩劫。
归根结底,是自己的无能和自负害了她!
撕心裂肺的疼,又怎抵得上心头悔恨的万一?
如果能让光阴回流,如果能让自己重新选择一次,他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留下龙头、留下《云篆天策》!
同样的,也能留下容若蝶和青丘姥姥那永恒的芳华!
可是纵是大罗金仙,也无力让过去的事从头再来,走遍天涯海角,亦买不到逝去的时光。
该发生的,终究发生了。
命运,不为任何人的意志转移。
命运按照它冥冥中早已设定的轨迹,无情地前行,剥夺去一件又一件他曾经拥有的,世上最美好、珍贵的情感。
还有泪可流么?
心已麻木,他已不在乎。
甚至,他恨不能这绝情冷酷的天地,就在下一刻被冥海彻底淹没吞噬,摧毁所有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
然而,地底深处的轰鸣渐渐退隐,像是远去的噩梦。
奔腾怒吼的冥海也逐渐趋于宁静,慢慢落潮回向它的故乡。
静静的,静静的,人们眺望着这一切欣喜的改变,却没有丝毫的欢欣欲狂,心口被结结实实地堵住,郁闷得难受,直想立刻逃离这里,越远越好。
花纤盈更是热泪满面,紧紧握住邓宣也在颤抖的手,哽咽着,却是怎么发不出一丝泣声。
过了许久,林熠才想起容若蝶留给自己的书信。
他举起手,心底却是倏地一凉,那封被他紧攥在左手里的信笺,早已粉碎,只剩下最后一个小角还捏在掌心。
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打开。
幸存的纸笺上,仅仅留下了两个娟秀沾满泪迹的小楷。
「爱你」。
林熠无比贪婪地默读了一遍又一遍,如同是在阅览一封万言书,凄楚的热流涌上咽喉,禁不住低哼一声,从嘴唇间呛出殷红凄厉的血。「啪!」血滴沾落到纸笺上,和着容若蝶的泪慢慢化开,像是一颗相思的红豆。容若蝶最后的遗言,仅仅替他保留了两个字。两个令他一生已足够的字。泪水模糊了视野。「爱你」,这是他曾经拥有的幸福。然而只在一瞬间,他便失去了所有,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自古红颜多薄命,不使人间见白头。她是何其善良完美的一个少女,璀璨的生命不过刚刚开始,老天爷却用如此残忍的方式,让她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从此永远长眠。浑浑噩噩中,林熠听见峭壁上的白老七关切地喊道:「林兄弟,你没事罢,赶紧上来啊!」林熠木然抬首,看到花千迭、仇厉等人正要下来接应自己,他厉声喝道:「你们谁也不许过来!」花千迭一怔,瞧着林熠狰狞可怕的眼神,不由凛然。他与仇厉悄悄互换了个眼色,说道:「林教主,你身负重伤,不宜在下面久留,有什么事,咱们上来再说罢。」林熠恍若未闻,不经意里,风吹动发丝遮掩到眼帘。他愣住了。不知何时满头银紫色的长发,竟霍然化作银白发丝,落寞地在风中起舞。他苦涩地一笑,垂下头。冥海里泛动着紫色的光斑,宛如容若蝶那双温柔的星眸,正在对着他,一闪一闪的微笑。
「好好活着,相信我们来生还会再见,那时,别忘了告诉我你是谁,这样我就不用再在芸芸众生里辛苦找寻,记得,等我……」耳畔响起容若蝶最后的话语,他的心痛楚地扭曲抽紧。「妳还在骗我……」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妳用自己的魂魄永镇冥海,哪里还可能再有来生?我纵然等上千年万年,人世间却又何处去寻妳爱妳?
「妳骗我!」
猛然,他向着冥海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泪流满面,发白如霜。
「妳骗我,骗我─」
空旷的冥海上空,此起彼伏飘荡着回声,他呆了一呆,忽而状若疯狂,纵声大笑道:「妳骗不了我!我知道,妳一定正在底下等着我!」
灵光乍闪,记忆起容若蝶曾经说过,她是那样的热爱大海,而今,她的身与这海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这是命运的巧合,是宿命的安排?林熠不由生出一阵阵彻骨的寒意。
一瞬间,万念如焚,不再剩下一丝一许。
《云篆天策》已为龙头攫取,容若蝶也以生命的代价封印了冥海,自己活着,已然无事可做。
他大笑着,突然将丹田真气凝结成铅。
林熠纵身投射向冥海波面!
仇厉失声叫道:「不好!」
身旁人影一闪,无断无灭两位秘师竟是更快一步,飞掠下峭壁直追林熠,焦灼喊道:「林教主,切莫自寻短见,辜负了容小姐苦心!」
林熠陡然翻转向二僧,拍出势大力沉的两掌,怒喝道:「滚开!」
以无断无灭秘师的绝世修为,亦不敢大意,急忙各自举掌相迎,四掌轰然激撞,无断顿时感觉不妙,脱口道:「糟了!」
原来最后关头林熠掌力猛收,一任二僧雄浑的掌风破入他的体内,顺势借力,速度愈快,眨眼沉入冥海。
两大秘师收住掌力顿足长叹,凌波踏在冥海上,说不出话。
林熠的修为固然了得,奈何他一心求死,硬受了摧枯拉朽的两掌,再以肉身投进冥海,岂能还有生望?
无断秘师低嘿一声,「忽」地元神出窍,与无灭秘师双双跃入,将一对肉身留在冥海低空也顾不得了。
此时,崖上亦乱作一团。雁鸾霜在第一时间纵身扑向崖边,可惜她修为尽失,教凌幽如死死扣住动弹不得,猛地天昏地暗,她失去了知觉。花纤盈也是哭叫道:「林大哥!」追着仇厉、石左寒就要下去。花千迭一把拽住她道:「妳疯了!血肉之躯一入冥海,立时消融,不要性命了么?两位秘师和仇副教主他们已经入海搜救,林教主定会无事!」花纤盈拼命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林大哥连着肉身跳下冥海,哪里还活得了?我要去救他!」邙山双圣也没了说话的兴致,一个猛子栽了下去,再加上叶幽雨、石品天等人,刚归于平静的冥海又开了锅。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
底下的人浮起又沉落,每一次带回的都是失望。
渐渐的,失望变成了绝望。
但没人想放弃寻找。
一向坚强的凌幽如情不自禁地潸然泪落,俯视冥海,喃喃道:「林教主,你究竟在哪里?」
花纤盈早已泣不成声,凄然道:「都这么久了还没动静,林大哥定是不在了!」
林熠并没有死。当他纵身跳入冥海的一剎那,遽然有一蓬白色的光,不知从何处而来,笼罩全身,使得他的肉躯未受到冥海腐蚀,安然无恙。但硬受了无断、无灭的两掌,登时引发了林熠之前未愈的内伤,口中鲜血喷涌,几欲昏死。迷迷蒙蒙中,他感觉到有一股雄厚无伦的冰流注入体内,瞬息平复了他的伤势,也令他的神志逐渐清醒。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置身在一间舒适幽暗的小厅里。头顶上悬着的是一盏古铜色圆盘,散发着银白光华,一望即知是年代极为久远的上古魔宝。「请坐。」身后有人说道。林熠回头,看到久违的小白赫然坐在一张椅子里,脸上带着素来的冷漠,静静凝视着自己。他坐了下来,好像一转眼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脑海里混乱一团,不知从何说起。小白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半天后,林熠略微回过神来,问道:「你救了我?」「是。」小白回答道:「你还不能死,也根本死不了。」「哦?」林熠萧索的笑了笑,自嘲道:「我是得罪了哪路神仙,竟连寻死的自由也被剥夺?」小白道:「天界的主宰、冥府的魔主,世上最不能招惹的两位神魔,你都得罪光了,想死当然也就没那么容易。」「我?」林熠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是在说笑罢?」「你看我像在说笑么?」小白道:「我在冥海等了半天,救下了你,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你等了我半天?」林熠的眼神突然变冷,缓缓道:「你眼睁睁看着若蝶纵身跃入冥海,却袖手旁观?」小白笑了,说道:「即便是神帝和魔主,也有不能干预的事情,何况是我?今日的结局,早在千多年前便已经注定,谁也改变不了什么,除了你和她。」「若蝶已死了,我又能改变什么?」林熠冷冷道:「你们高高在上,就像在欣赏一出出人间的闹剧,把凡夫俗子的悲欢离合当作笑料!」「骂得好!」小白不怒反笑,道:「可惜你把自己也一并骂了进去。」林熠心头一愣,道:「我不懂。」「不,你懂!」小白道:「有些事情,今天也该让你知道了。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容若蝶会突然幻化成光,以血肉之躯平复了冥海?别人,任何一个其它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林熠静静地倾听着,等待小白的答案。小白一字一顿道:「因为她是天之娇女中,最小的一位紫薇星君轮回转世,在尘世浮沉十生,为的就是完成今日的使命─为人间消除浩劫!」「我不信!」林熠心神剧震,咬牙说道。「你已信了,因为种种事实不由你不信。」
小白接着道:「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么?你我本为一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都是冥府大魔主的嫡子,事实上就是他的分身。我们一个主掌生,一个控管死,一个蕴藏光的神力,一个操纵暗的能量,千万年来,都是如此。」
林熠深深震撼,难以置信注视小白,道:「那为何我会流落凡间?」
「很简单,」小白道:「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容若蝶─」林熠想了想,艰涩道:「或者说,紫薇星君?」
小白颔首道:「不错,这是一道选择题,要么,你放弃在人间肉身成神的机会,要么,她牺牲自己的生命,只有这样,才能挽救这一次的劫难。」
「可是我失败了,所以逼得她义无反顾地去牺牲。」林熠苦涩地说道。
「不,你并没有完全失败,否则我何需阻止你自尽?」小白道:「你还有机会,不仅可以夺回《云篆天策》,更可以赎回容若蝶!」
林熠的眼睛亮了起来,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徐徐道:「你是说,可以夺回《云篆天策》?」
小白道:「《云篆天策》尽管已落入龙头手中,但他毕竟只是凡夫俗子,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炼化,收为己用。要知道,天界的《云篆天策》,偏巧只有你和我才能破解封印,不然他何苦费尽心机地利用你去完成?」
说到这里,小白油然一笑,道:「这真是个绝妙的讽刺,也幸亏事情如此,你才有希望。」
林熠热血沸腾,像是焕发了生机,立即起身道:「我这就回去!」
「别心急。」小白劝阻道:「收回《云篆天策》的方式,你还需要求教一个人。」
「谁?」林熠追问道。
「神帝!」小白道:「只有他才晓得,如何从别人手里,收回已开启的《云篆天策》,你想救回容若蝶,就非见他不可!」
林熠毫不犹豫道:「请你告诉我怎样去找神帝,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小白罕有的沉默片刻,摇摇头道:「我的确有办法让你进入天界,可能否见到神帝,他是否会答应你的请求,我却不能保证。」
林熠诧异道:「难不成他忍心让爱女永沉海底?」
小白道:「当然不会,即便是神帝,也同样不愿自己的爱女魂落冥海,无所皈依。但是,他可以等到下一个周期的冥海泉涌,届时容若蝶的魂魄经历万年修行,功德圆满,便会重返天界。这样,他便能阻止住你和紫薇星君之间的爱恋。」林熠道:「原来,神和人都是一样的自私。」小白道:「他其实是要惩罚你们。因为你不仅要从他身边夺走最乖巧的爱女,而且还打破了天界与冥府的禁制。无视他的权威,公然挑战天界的仙律,他如何能够隐忍?」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其实父王对你也十分的不满,所以我才说你有难了。当然,也许神帝会答应你的请求,毕竟他也希望自己的爱女少受一些磨难。不过刁难甚至惩戒你,是势不可免了。」「我明白了,」林熠恢复了平静,道:「告诉我,前往天界的路怎么走?」小白道:「冥府与天界之间有一条『悬庭栈道』,入口就在冥海底部的天崖柱下。但是我要提醒你,由于两界之间素来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故此双方均在悬庭栈道内设下了无比厉害的禁制,别说你是尚未恢复魔神真身的凡人,连我都从未敢试,跨越雷池半步。」「但这条通道终究还是存在的,对不对?」林熠道:「这就足够了。」小白注视着他,道:「纵是你见了神帝,他也未必会答应;纵是他答应了,却提出用你性命作为交换的条件,你又该如何?」林熠淡然道:「那又怎样?反正我刚才已死过了一回。」小白笑了起来,说道:「好,我陪你去见神帝,大不了,咱们两个连手把天界搅个翻江倒海,再来一次神魔大战。」林熠一怔,道:「你要陪我去?」小白点点头,道:「没有我,你知道怎样开启悬庭栈道么?」「不知道。」林熠老老实实摇了摇头,眼睛里有了笑意。「这就是了。」小白微笑道:「何况我早看不惯神帝,正想找他的晦气。」林熠的心如同从废墟里重又崛起。只盼这缕微弱的希望不会再次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