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覆水能收
南屏郡、南安城、宁王府。
这片废墟曾经是整个南屏郡首府南安城的统治中心,也是整个南屏郡的最高核心所在。但随着岁月的推移、世事的变迁,它已经只是一片湮没于荒烟蔓草之间的断壁残垣。
站在断壁残垣之中,朱宁有些茫然,她左顾右盼,不时看到一些感觉有些眼熟的东西,但仔细去想的时候,却总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记得这里是哪儿吗?”吴解问。
朱宁点头,然后又摇头:“我又印象,但又没办法真的回忆起来,就好像是站在一团雾气里面,明明面前到处都是,却没办法抓住哪怕一点点……”
吴解沉吟了一下,低眉叹道:“那你慢慢想就是了,我们又不赶时间。这里地方挺大,你可以边走边想。多看看,或许就能够想起来了。”
他知道朱宁迟早能够想起来,炼狱和轮回只能洗去魂魄上沾染的罪孽,却洗不掉那些真正刻骨铭心的回忆。大多数的转世者都会在金丹或者阴神境界回忆起前世的事情,而在生死玄关前面,更是会将生生世世尽数忆起,很少会有例外。
朱宁想起来的是宁王府,而不是别的事情,这让他稍感欣慰。倘若她想起来的是那些自私自利贪婪凶恶,那就太让人失望了。
“慢慢想。”他说,“不着急,我们就在这里住下。”
于是他们就住在了化为废墟的宁王府中。吴解坐在废墟入口的地方,施展神通虚空演化,造出了一个看起来一般无二的废墟,那些有意无意进入废墟的人们,便只能在这创造出来的废墟里面行动,不会打扰朱宁。而虫女则闲得无聊,变成一只快活的小虫子,在南安城里面到处游荡。
如今的南安城已经不是昔年的南屏郡第一大城,因为昔年那场惨剧以及宁王谋反的事情,大楚国一直在压制着南安城的发展。加上后来桃源郡的建立,大量的人口涌入南屏,迅速建立了别的城镇,也使得南安城的地位进一步降低
如果这还不算什么的话,后来吴解将整个桃源郡移入天书世界,便是给了南安城一个最致命的打击——南安城最主要的收入是金属制造,而金属制造自然要依托于矿脉的采集。过去的南屏郡里面并没有太好的矿脉,原料主要来自于向十万大山的蛮族购买,所以南安城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在天书世界里面,四荒之中多得是矿产,尤其南荒沙漠和西荒群山,尤其是后来在西南方出现的矿区,更是源源不断地产出了海量的矿产。
受到这个影响,如今天书世界的金属制造业中心,已经变成了位于南荒沙漠边缘的几个城镇,南安城失去了这个最重要的地位,自然就很快衰落了下来。
农民们的生活并未受到影响,桃源乡土地肥沃而且非常辽阔,又没有什么和太大的天灾,只要肯花力气,怎么也不至于饿肚子。但工匠们和商人们就没办法了,他们只好背井离乡,前往南方或者西边寻找新的工作。
这么一来,南安城终于彻底衰落。虽然城市的底子还在,却已经从一个综合性的大城市,下降到了一个规模不大的农业城市。
巍峨的城墙里面,像宁王府这样的废墟不时可见。桃源乡民风淳朴安居乐业,就算有钱人家也雇不到多少奴仆。缺乏人手自然就用不着那种里三层外三层重门叠院的豪宅,这里流行的是寻常大屋,一家人其乐融融,便已经十分足够。
于是当年城里的那些大宅——主要是追随宁王一系的官员们的房子——便成了鸡肋,其中一些被改造成了供百姓散步游玩的花园,但更多的则是完全荒废了。毕竟桃源乡的人力颇为珍贵,不值得为这些食之无味的东西浪费。
随着岁月的推移,这些大宅便纷纷成了废墟,有些结构比较完整的,会被顽皮的少年们当成秘密基地,玩一些让他们长大了之后想起来会既羞耻又温馨的游戏,那些已经断壁残垣的就成了鬼屋——哦,整个天书世界除了杜若之外没有第二个鬼,而杜若自然不住在这里,所以它们连鬼屋都不算。
作为鬼屋中的翘楚,宁王府是孩童们比赛胆量的最佳选择;因为这里荒废多年的缘故,也有一些特殊的药草生长,所以偶尔有大夫来这里采药。这两种人,就是宁王府仅有的访客。
虫女很喜欢跟小孩子玩,她变化成各种模样,和城里的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而吴解则很快就注意到了城里的两家药铺,因为他能够感应到这两家药铺之中,都有一份信仰香火之力朝着自己传来。
这让他有些惊讶,神念探查了一下,便发现这两家药铺所供奉的神灵都是青衣吴侯。
青衣吴侯是一个曾经颇有名气的神灵,或者说三位神灵。他们的神像大致上是这样的:一位青衣白发的老者坐在中间,左边是锦衣华贵的中年人,右边是蓝衣飘逸的青年。而老者手上必定要拿本书,书名《青衣经》。相传这青衣吴侯乃是古代的贤人,父子两代孜孜不倦,最终写成了天下医者都奉若圭臬的《青衣经》。
吴解之所以能够从这两家药铺感应到信仰香火之力,自然因为他便是青衣吴侯之一。中央的白发老者是他的父亲,左边的中年人是他的哥哥,右边那个青年就是他本人。
看到这画像,又看到了被很珍视地拜访在神像旁边的《青衣经》,吴解不由得会心一笑。
岁月能够抹去繁华,却抹不去那些口口相传的记忆。曾经辉煌的南安城已经衰落,宁王府的事情早已无人知晓,便是当年的大楚国、九州界,也已经成了黯淡的记忆。但这部《青衣经》却流传了下来,相信还会一直流传下去。
“有道是‘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然而人生在世,立功于苍生者,终将不朽”他低声自言自语,笑得很开心。
如此过了数年,终于有一天,一直在废墟里面如同鬼魂般游荡的朱宁终于走了出来,主动找到了吴解。
“你想起来了?”吴解问。
朱宁神色复杂,沉默许久,低声说:“略略想起来了一些。”
“那你准备怎么办?”吴解又问。
朱宁有些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呆呆地看着那片废墟,神情十分复杂,既有痛苦和悔恨,又有无奈和悲凉。仿佛一个少小离家追逐梦想的年轻人,为了努力地往上爬,将尊严和良心尽皆舍去,数十载九死一生,最终衣锦还乡,却发现家乡物是人非,毁灭在了自己在往上爬的过程中。
“我现在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心里空荡荡的。有点想哭,但却哭不出来;想要大喊大叫,却唯恐生意太大惊吓了亡魂……不,我知道这里其实是没有亡魂的,当年就已经都被收走了……我欠了他们太多太多,纵然曾在地狱里面接受了惩罚,也无法赎清我的罪过”
她喃喃自语,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那么,你后悔吗?”
“当然后悔”
“如果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想要对他们说些什么吗?”
朱宁飞快地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吴解。
吴解淡然地看着她:“如果现在给你一个挽回一切的机会,你想要对他们说什么吗?”
朱宁呆呆地看着他,过了许久,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果嘲笑和挖苦我会让你觉得有趣的话,那随便你吧。我不想谈这种无聊的话题谁见飞箭回头,从来覆水难收。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就算是想要向他们道歉,想要跪在他们面前忏悔,也没机会了……”
吴解笑了:“是否无可挽回,你很快便能知道。”
说完,他抬起双手,顷刻间化为无穷烟雾,遮住了天空。
“谁说飞箭不回头,谁说覆水不能收?在这世上,不存在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奇异的光芒从他手上散发出来,笼罩了整个废墟。然后,废墟中的景象便飞快地闪烁起来,仔细看去,所有的一切全都在倒着行动——枯草重新变绿,然后不断变小变矮,最后化为种子回到土壤里面;断壁残垣渐渐焕发出了少许新鲜的气息,然后慢慢地看到有碎石飞起来,飞回墙壁上,慢慢恢复成昔日的模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已经不再是废墟,而是一座威严繁华的府邸。只是整个府邸空荡荡的,看不到半个人影。
“还是……不行吗?”朱宁脸上既满是期待,又充满了担忧,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说什么。
吴解笑了:“若是没有你在,那的确不行。但既然有你在,就补上了最重要的一环——听说过‘药引子,这个词吗?对于我要施展的神通来说,你本人就是最关键的药引子”
说完,他抬起左手,在朱宁背上轻轻一推。朱宁猝不及防,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那座空荡荡的府邸之中。
然后,仿佛变戏法一般,秀气的红发少女变成了俊逸非凡的美男子,一身锦袍华贵无比,整个人更透出令人心折的王者气息。
在他的周围,一个个身影接连浮现,乃是这宁王府中昔日的居民——妃嫔、族人、家臣、奴仆、护卫……
这些人完全没有觉察到吴解的存在,只是按照他们日常的习惯在宁王府中起居作息。有奴仆注意到了那美男子的出现,立刻躬身行礼,口称:“王爷万安。”
这美男子,自然便是昔日的宁王朱权。他疑惑地左右看着,然后恍然大悟,激动地看向吴解。
吴解点了点头,双手猛地一拍。
“追溯光阴,逆转死生”
片刻之后,吴解带着脸色苍白的朱宁,站在了南安城破旧的城楼上。
远远望去,繁华的宁王府内一片欢腾,欢笑热闹之声即使在这里也能听到。
在王府的大厅里面,宁王殿下带着诸位妃嫔子女,陪着年老体迈的父亲,以及诸位大臣,一起向刚刚画出来的那副神像上香致谢。
那神像是一个笑得很温厚的青年,带着一个一看就觉得不合群的红发小女孩。
“我没想到你最终选择将‘朱权,分化出去,了断这份因果。”吴解笑道,“这么一来,你那份绝世天资和非同寻常的气运,可是要损失一大半啊”
“但我觉得很舒服,很高兴。”朱宁轻声说着,眼中满是笑意,“那些原本就不该是我的,我只是云中界的一颗点绛珠而已。”
吴解点了点头:“朱宁,你可愿意当我的弟子?”
朱宁惊喜过望,立刻翻身拜倒,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弟子朱宁,多谢师父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