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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句是死亡(出书版)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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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俳句
    回来后,我去了《战地神探》制作基地,刚走进去就看出不对劲。刺耳的电话声,打印机打印文件的声音,会计师绝望地盯着电脑屏幕,滑行装置像被追赶一样四处滑动,还有弥漫的恐慌感……这些都很正常。让我担心的是寂静,当我走进吉尔的办公室时,大家都避开了我的视线。
    “怎么了?”我问。
    她站在办公桌前(她从不坐着),刚刚挂断电话,查看邮件,给助手安排任务,一气呵成。正如她经常告诉我的,只有女人知道如何同时进行多项任务。“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她说。
    “不,请告诉我!”
    “我们丢了一个外景拍摄场。”她说。
    “哪一个?”
    “追逐戏,全部。”这是该系列中少有的动作戏,弗伊尔和萨姆在伦敦街头被一名俄罗斯武装刺客跟踪。“警察已经撤回了许可,”她接着说,“他们甚至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们怎么说的?”我问。我的胃开始有点不舒服。
    “我不清楚,是关于谋杀案的调查。听起来完全不可能。但他们说有人被杀害,因此不得不封锁整条街道。我们无能为力。他们不会让我们在那里拍摄的。”
    是卡拉·格伦肖,一定是她。吉尔一提到谋杀案调查,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我什么也不敢对她说,只是悄悄地回到我的办公桌旁,位于偏僻的角落。我从口袋里拿出卡拉给我的名片,盯着它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拿起电话拨过去。电话铃响了两遍她才接通。我原本还期待着能直接转到语音信箱。
    “喂?”她的声音生硬,近乎苛刻。
    “我是安东尼——”
    “我知道是你,什么事?”
    “是你不允许我们团队在哈克尼拍摄吧?”
    电话里先是短暂的停顿,然后是呼吸声,再然后——
    “你打电话就是想问这个吗?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
    “我是想告诉你线索!”我打断了她,因为不想让她继续对我大喊大叫。
    “什么线索?”那声音冰冷至极,不像是通过电话线传来的,更不像是人发出来的。
    “霍桑和我刚去过约克郡……普莱斯被杀一案可能与六年前发生在那里的洞穴事故有关。”
    背叛霍桑让我感到很不安,但如果要在他和吉尔之间做选择,我还能怎么办呢?剧集制作必须排在第一位。尽管如此,我说话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决心不透露太多。
    “我们知道那次事故。”她的声音很冷淡,但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实话。她肯定没在我们之前去过英格尔顿,否则苏珊·泰勒会告诉我们的。
    “周六,也就是理查德·普莱斯被谋杀的前一天,在国王十字车站,一个叫格雷戈里·泰勒的男子死在了火车底下。”我接着说,“霍桑认为死者知道些事情,而这就是他被杀的原因,有人不想让他说出来,只有死人才能永远闭嘴。”
    实际上这并不是霍桑的想法,而是我自己的,虽然霍桑没有完全否认,但他肯定不认同这个结论。这似乎是扔给格伦肖的一个好诱饵。如果她真的决定去查一下,可能会发现,我们已经安排好那天下午要再次约见戴维娜·理查森。
    “格雷戈里·泰勒与这件该死的案子无关。”格肖伦说。我讨厌她老是说脏话,虽然霍桑也好不到哪儿去,但不知怎么的,她总会把事情弄得更加不堪,更情绪化。
    “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要问问题!即使问了,也别指望我会回答。霍桑在约克郡?”
    “我们昨天去的。”
    “他在浪费时间,还有别的吗?”
    我努力回想发生的一切,寻找一些无关痛痒的信息。“有人在理查德·普莱斯被杀前一周闯进了阿德里安·洛克伍德的办公室。”我说,“可能与案件有关。”
    “这个我们也知道。”我根本不需要看她的脸,听她的声音就能想到她轻蔑的表情,“在你得到我真正想听的情报之前,不要再给我打电话。”
    “有人禁止我们拍摄——”我又试了一次。她什么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我在座位上坐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做。我无法专心工作,尤其是在和格伦肖通话之后。想到她和她对我的态度,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决心亲自破案。事实上,霍桑几乎和她一样差劲。我突然想,如果我能自己找出凶手,指着他们的脸大笑,那该有多么大快人心。这样他们就都不会再来烦我了。
    我没再烦恼拍摄的事情,打开笔记本电脑,静下心来开始整理约克郡谈话的笔记,然后在办公室的打印机上打印出来,按事件发生的时间把每一页都排好,这样我就可以捋一捋到目前为止发生的每件事。我希望能弄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
    第一个问题:这到底是一起谋杀还是两起谋杀?格雷戈里·泰勒究竟是被推下站台的,还是摔倒或自杀?
    如果是他杀,那么这两起命案肯定有所关联。霍桑在问苏珊·泰勒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泰勒夫人,这话你或许不爱听,但他们二人是在二十四小时内相继身亡。长路洞似乎是这两起命案之间唯一的关联。”我一字不差地写在笔记本上。霍桑在尤斯顿车站外也说:“这不是偶然。”因此,如果理查德·普莱斯和格雷戈里·泰勒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被害,那么这一定与长路洞事故脱不了干系,凶手肯定是两个遗孀中的一个:戴维娜·理查森或苏珊·泰勒。虽然戴维娜有不在场证明,谋杀发生前后,她一直和阿德里安·洛克伍德在一起,但两位嫌疑人那天都在伦敦。
    还有戴夫·加利万说的:“他说想和我聊聊长路洞——关于事件的真相。”如果杀死泰勒是为了堵住他的嘴,那么这是否就排除了戴维娜和苏珊呢?也可能是其他人——比如克里斯·杰克逊,我们在约克郡遇到的农场主,或者卷入这件事的某个人——急切地想让他保持沉默?
    但话说回来,长路洞事故也可能与命案完全无关。这就让人发愁了,我是不是只能写出两三章——里布尔德之行、车站旅馆——而实际上这只是一些转移注意力的线索,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在我们回伦敦之前,霍桑几乎已经提出了同样的观点:“这不合理,老兄。”假设我不考虑约克郡事件,那我还剩下什么线索?
    理查德·普莱斯,一位富有的离婚律师,在家中被杀。就在几天前,阿基拉·安诺,一个被他故意羞辱的女人,曾扬言要用酒瓶砸他的脑袋,而这正是他的死因,所以我曾得出结论——她是凶手!霍桑第一次陈述案情时,我已经和他谈过了,当时这个结论似乎是合理的。星期天晚上,她真的在林德赫斯特附近一个偏僻的小屋吗?霍桑对此表示怀疑。奥利弗·梅斯菲尔德提到的秘密收入来自哪里?理查德一直在调查什么呢?
    还有她的前夫阿德里安·洛克伍德。据我所知,他没有杀害律师的动机。普莱斯努力帮他打赢了离婚官司,他送了律师一瓶昂贵的葡萄酒。况且洛克伍德也不可能犯下这起谋杀案,至少他自己一个人做不到。他一直和戴维娜在一起,直到晚上八点多才离开。普莱斯的邻居,就是那个总是板着一张脸的费尔柴尔德先生看到有人在七点五十五分左右拿着手电筒向普莱斯家走去,而且还有那通电话,洛克伍德根本来不及赶到那里。
    然后,我将疑虑转向理查德的丈夫斯蒂芬·斯宾塞。当他说他和生病的母亲在弗林顿时,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在说谎,这确实让我感到奇怪。为什么案发后没有人说实话?你可能以为人们会主动配合——但事实并非如此。就好像他们都在排队等着成为嫌疑犯。所以案发时他在哪里?和别的男人……或者是女人在一起吗?也许理查德·普莱斯最近聊起过遗嘱,斯蒂芬发现自己即将被淘汰出局?
    我想到了戴维娜·理查森。她告诉我们,她不会再因丈夫的死而怨恨理查德·普莱斯,这点我相信她。她从他那里拿钱,让他成为她儿子的第二个父亲。而且,她似乎还从他那里收获了很多客户,甚至还在为他重新设计装修房子。但是,她有没有可能对他怀有某种不为人知的仇恨呢?如果有,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认为他应该对长路洞事故负责。恰恰相反,格雷戈里·泰勒在英巷农场的时候,反复强调过责任在自己。如果她真的怀恨在心,那也该是针对泰勒。
    最后,有一个脸有些奇怪(可能长了疹子),戴蓝眼镜的人,闯进了阿德里安·洛克伍德的办公室。我仍然不知道他是谁,但很可能就是理查德·普莱斯对戴维娜的儿子科林提起过的那个人——他的脸有点不对劲。据科林说,普莱斯注意到这个神秘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个人是阿基拉·安诺雇来的吗?她知道前夫和理查德·普莱斯都在调查她。雇用这个人,可能只是想了解对手都掌握了什么线索。
    我再一看表,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但我仍然没有触及真相。到处都是笔记和涂鸦。有趣的是,我的桌面总能反映出我的内心状态。现在,就是一团糟。我抓起一页,上面写着:你在这里做什么?有点晚了。
    这是理查德·普莱斯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丈夫斯蒂芬·斯宾塞在电话里无意中听到的。但当时才八点钟。不过,考虑到之后发生的事,也确实是晚了。
    我拿出一支红笔,在这句话下面画了一条线。我知道这句话很重要,但我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我到戴维娜·理查森家时,霍桑还没到。当时还有十分钟才到五点。我早到了几分钟。我正站在街上找他,这时前门开了,戴维娜出现在门口,喊我进屋。
    “我在窗外看见你了,”她解释说,“你是在等朋友吗?”
    “他不能算是我的朋友。”我说。
    “你说你在写一本关于他的书,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会成为其中一个角色?”
    “如果你不想的话就不会。”
    她笑了笑:“我无所谓,你为什么不进来?”
    又下起了毛毛雨——这讨厌的秋天。在街上闲逛毫无意义,所以我跟着她穿过杂乱的走廊,进到厨房。这里到处都弥漫着烟味。三十年前我就戒烟了,但即使抽烟,我也不会在家里抽,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烟味的。我在厨房的桌子旁坐下,发现她在读阿基拉·安诺的《俳句两百首》,一本新书放在桌子上,封面朝下,书页呈扇形散开。
    “来点茶吗?”
    “不用了,谢谢。”
    “水刚烧开。”她把一盘巧克力饼干端到桌上,“我真的不该吃这些,但科林很喜欢。你知道的,一旦打开包装,就会……”
    “科林在哪里?”我问。
    “他在和一个朋友做作业。”她咬了一口饼干。照这个速度,我离开的时候她应该能吃四五个。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马海毛运动衫,但我认为她这样穿并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材。虽然她总在道歉,但我并不觉得她是一个特别害羞的女人。她泰然自若,我不确定她是否和阿德里安·洛克伍德有私情,但如果有,我相信她会比阿基拉·安诺更适合他。她会像照顾科林一样照顾他——唠叨他、哄骗他,她会尽一切努力让他开心。
    “你对阿德里安·洛克伍德了解多少?”我问。
    她的饼干咬到一半停下来。“你上次来的时候,我告诉过你。他起初是我的客户,但后来成了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随便问问。”
    “我想念家里有个男人的感觉。”她看起来真的很渴望。“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是如果没有男人,我什么都办不到。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查理,什么都做不好。我弄不清电视遥控器上的按钮,停车也是个噩梦,尽管只是一辆小的丰田普锐斯。我还总是忘记把钟拨回去,早一个小时或晚一个小时醒来。我讨厌扔垃圾,更讨厌一个人套羽绒被!”她叹了口气,“阿德里安和阿基拉在一起时,他一直都不开心。他没有对我说很多,其实不用他说我也能看出来。女人对这种事情很敏感。”
    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不安地注意着霍桑的动静,没等他来我就进屋,他可能会不太高兴。他讨厌我问问题,我也不想说出任何可能扰乱他调查的话,尤其在有了先例之后。所以我瞥了一眼桌上的书,然后问:“你读过这些诗吗?”
    “哦,是的。有人给了我些书,因为他们知道我是阿德里安的朋友。”她含糊地指了指,“老实说,我看不太懂。对我来说太晦涩了。”
    我拿起这本书,像许多诗集一样,《俳句两百首》是一本很薄的书册,只有四十页左右,十五英镑的价格也不算便宜。但我认为这个价位很合适,诗歌的销量有限,在水石书店的前排货架,你很难找到标着半价的诗集。这是一个精装本,封面上有一幅很小的木版画,我猜是葛饰北斋的作品。俳句四五句为一组,印在精美的纸张上。背面有一张阿基拉·安诺的黑白照片,她脸上毫无笑意。
    我上学时接触过俳句。我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但我喜欢俳句,因为很短。十七世纪时,是松尾芭蕉让俳句闻名于世。古池塘/一蛙入水/水溅起。[1]这是我能完整记起的为数不多的几首诗之一,尽管在日语原文里,它的第一行有五个音节,第二行七个音节,最后一行又是五个音节。这是重点。
    我看着阿基拉的作品,这本书是全英文的,尽管印刷方式模仿了日文书。现在书正好翻到了一百七十四到一百八十一首俳句的那一页(每个俳句都有编号,没有标题)。一时冲动,我往后翻了一页,霎时就被印在这一页顶部的第一百八十二首俳句吸引了。
    182.
    呼吸向耳侧
    每一字都是审判
    判决是死亡[2]
    这正是写在理查德·普莱斯尸体旁边那面墙上的数字。
    我感到头晕目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阿基拉·安诺不仅威胁要杀了普莱斯,她还写过一本诗集。不,这样说并不妥当。应该说她是写了一首关于谋杀的诗……如果俳句是这个意思。我不太确定。即便如此,这些句子必然与普莱斯被杀一案有关,这个数字就是再清楚不过的标志。
    但是,如果她是杀死理查德·普莱斯的真凶,为什么会留下这样一条明显指向自己的罪证?如果墙上的数字不是她留下的,又会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问戴维娜是否读过第一百八十二首俳句,她却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似乎想知道我为什么如此震惊。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一定是霍桑。我松了一口气。我愿意见到他的时刻少之又少,现在算一次。他可能要问戴维娜一些问题,我们离开时,他就会明白我刚才的发现。
    “你朋友来了!”
    “是的。”门铃又响了一次。“你最好让他进来。”我说。
    戴维娜似乎不愿意留我一个人在屋里,但还是站起来,出去开门。
    我把第一百八十二首俳句又读了三遍,然后将各种可能性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同时,我听到了大厅里戴维娜的声音,她说我已经到了。几分钟后,霍桑在门口对我怒目而视,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你来早了。”他说,不是陈述,而是谴责。
    “我正在外面等——”我刚准备解释。
    “我看见他在门外就请他进来了。”戴维娜圆场道。
    “我们只是聊了几句。”我试图让他明白,我没有随便问问题,“理查森夫人给我看了几首诗。”
    霍桑看上去还是有些怀疑,他坐了下来,把旧风衣叠放在沙发扶手上。戴维娜要给他沏茶,但他拒绝了。他开门见山,仿佛是为了弥补失去的时间。“上周末你有没有见过格雷戈里·泰勒?就是下午晚些时候?”
    “谁?”她看上去很困惑。
    “就是和你丈夫一起去洞穴探险的一个人。”
    “我知道他是谁,也明白你的意思。但你为什么问我他的事?”
    “理查森夫人,我不想惹你不高兴,但他上周六死了……就在理查德·普莱斯遇害前一天。”
    她流露出的表情不是悲伤,而是震惊。“格雷戈里死了?”
    “摔下铁轨被火车轧死的。”说完我就后悔了,果然又得了霍桑一记眼刀。
    “你没看报纸吗?”
    “我真的不看报纸,颜色太灰暗了。我有时看电视新闻,但没有看到这件事。嗯,他们可能不会报道,对吧?如果有人摔下铁轨被火车轧死……”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自己摔下去的。”霍桑坐得笔直,双腿微敞,脸上仿佛有同情的微笑,凝视着她。他头发及耳,穿着黑色西装,系着领带,整个人看起来并无冒犯之意,却又充满挑衅。
    “什么?我不明白……”
    “他没来过这儿?”
    “没有,我刚刚告诉过你,四点半我就出去了,没在家。不是,我是说三点半,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总是搞错!三点半我带着科林去了布伦特十字购物中心,他长得太快了,所以要买新的足球服。你凭什么认为格雷戈里来过这里?”
    “他死前给妻子发了一张自拍,在霍恩西巷拍的。”
    她想了想。“离这儿很近,”她坦承道,“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据我所知,他现在还住在约克郡。”她摇了摇头,“我已经六年没见到他了,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当年调查结束以后,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以示哀悼,除此之外,再无联系。老实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他来看我。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查理去世那天发生的事情不应该归咎于理查德。但是格雷戈里·泰勒要承担一些责任,天气预报已经说了会下雨,他还是决定继续探险。我跟他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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