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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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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不阿走夜路。
    禁门渐远。门内正有大事发生。
    楚王并楚王妃入省贡方,暂住几天。没想到怀孕不足九月的楚王妃早产,生出王太子来。作储君的楚王,其嫡长子日后也会是储君,继而为皇,成为后梁的天。
    于是婴孩被人剪断脐带,抱出,放到众人发顶,接受膜拜。
    人多,口眼多。大家一同看到惊人的场面:“咦,楚王太子不哭,还伸手向天,做奉养状!”敬畏的手,一只接一只,去抚摸幼婴热的身体,因而忽略了搁置一旁的冷的脐带,共有两条。
    “不阿,不阿,你带他走!”
    这是当日黄昏浮动时,一间有血腥味的房间里传出的对话。
    “椽栾,你何苦?你把他送走,送到何处呢?何处能放他这样的小孩?”
    “他是我的骨肉,何处都能放他,唯独放他父亲身边不行。不阿,你难道不知道,他父亲是头恶鬼?”沉默过后,女子发出煎熬的痛声,“太疼了,我欲死,却也要安顿好他再死。”
    “但你肚里还有另一个孩子。”
    “是,如果我活下来,我将带着这个孩子事鬼。为了他兄长,一定要拿他做牺牲,唉,太疼了,不阿,你快带他走。”
    “好,好,椽栾,我带他走,我穷尽一生保护他,教导他,绝不让他辜负你的心意。”
    “谁要你保护他,教导他!”刚刚还如游丝的女声,一下子雄壮起来,“你敢忤逆他的父亲吗?或者你能开辟新路,隳楚庙,肩负后梁?你连心仪的人都不敢面对!”
    “我……”
    “那么你永远不要教他,将他扔到苦地里去,最好是离省中不远、又不富足的地方,最好是有攻山之辈、又有都水长官的地方,让他耳目有广有狭,等一二十年、四五十年后,你且看他的成就,”为母者骄傲的声音,到这里弱下来,“你能看到,我却看不到。我经历这番催生的事故,大概垮了身体。”
    男声抽泣:“椽栾,你保重。”
    女声发噎:“你哭什么!你快走吧!”
    禁门已经没去。肖不阿走夜路,因为不安而气喘吁吁。
    怀中的婴儿很安静,从襁褓中探出两手,朝天抓挠,做出和省中那位楚王太子相同的动作来。
    “在你阿母肚子里时,你是否与兄弟抱臂相拥呢,就这样把你和母亲弟弟拆散,不好受吧?”年轻的肖不阿,没有哄小孩的经验,更因心中苦恨,说着逗弄的话,却潸然流泪。过路的卫士中,有认识他的人:“咦,肖居室?”肖不阿慌张,抹去眼泪,“嗳嗳”地应着离开。
    婴儿被他按在怀里,比他冷静。
    过十四日,省中为小王太子宴。楚王命人挖蛇胆、刿鸡肝,来祝亲儿。看到小孩举手,将秽物献给天,他赞叹:“神王。”左右学舌:“神王。”肖不阿隐在人群中,翻动嘴唇。
    趁大家都在看孩子,他去看孩子的母亲——楚妃孟椽栾正在修养。
    她秘密催产,先生一子,又忍耐许久,才闹着分娩,造出独生一子的假象。这样做虽然性命无碍,身体却大受损。女医查过她的下体,瞠目结舌,能说的话只有:“王妃,静养吧。”于是她裹在一匹桃华锦绣里,充了十四天木头人,期间除了楚王的例行问候,没人敢接近她:谁都能从她的面相上看出死气。
    肖不阿忍着眼泪,为她讲述那个孩子的下落:“我连过几道关卡,对核验的人说,怀里是一头能伤人的野兽,要拿到西堰渠溺死,他们就懂了,没有为难我,也没做记录。出省以后,我犹豫,一度想送他去右扶风。右扶风华美,即便是他的长相,也不会乍眼。”
    “不行,言氏主右扶风,言氏擅淫!”锦绣里的女人挣扎起来,被肖不阿按住。
    “阿噎,阿噎,你别急,”肖不阿一紧张,喊出她不大雅致的小名,“我怎么会让你为难呢?我想到你对他的寄望,最终还是将他送到左冯翊。”
    “左冯翊何处?”
    “昌山脚下,小铁官门前。”
    锦绣里吐出一口气:“好吧,辛苦你。我安心了。”
    铁官的歌,讲他们乏味的生活。例如更夫鼓铸歌:“山雨回风,昌五工更,饮食在野,刍稾在侧。”取金歌:“取金,取银,取磁,取汵。”夜过十二亭做长剑铁官长李丕歌:“官啬夫,冶师佐,相与过亭十二所。削厉制其锋,践卒善其锷,雇佣缠其缑,硐炭灭炉火。李丕奋剑百步走,长官向右徒向左。”
    歌唱了五年,铁官就辛苦五年。五年内,三辅一切铁署都在忙碌。无论是攻山取材的大铁官,还是回收废铁的小铁官,白天夜里铸,抓细民,拿家奴,总之拼上所有人力物力,向省中供给兵器。他们中有些人累得神志不清,也曾对天抱怨:“又不打仗!造这么多兵器干什么?”过后被惩罚,只好在窟中顿足:“欸!”
    而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今天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老皇帝死得好!”一名铁官徒说。
    省中来的运输官正好停车。
    铁官徒来不及收回话语,只好扇自己嘴巴。
    运输官并不在意,指挥载好最后一批兵器,这才教训他:“可注意!让你们造兵器的人,不是先皇,而是刚刚坐上龙椅这位。这位将长子送往楚地,又封了国,你们的兵器也运了五年,一件不少,都已经入楚,用来保护后梁最灵秀的皇子,还有什么不满?”
    铁官徒喏喏的,却有一道声音,从他们中间发出,肆意嘲笑:“兵器极凶,索要极勤,运去封国,只能杀人,这样庞然的数量,足够杀一国的成人了,还谈什么保护。”
    细嫩的声音,来自一个孩童。
    息再时年五岁,在铁官徒中间,像一颗露水。
    运输官讶异他的话,更讶异他的姿容,正不知说些什么,来威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见铁官徒扬起巴掌。
    “野种。”
    息再避开脸,被打中肩膀,在地上滚了几圈。另一侧的铁官徒也来帮忙,按住他的脖颈,向运输官道歉:“大人,今天是大赦日,施恩日,请勿与小子置气。”
    “一群隶人。”经他们提醒,运输官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丢下一句谩骂,驱车离开。
    等行尘消散,铁官徒才开始另一种教训:他们让息再吃铁渣。
    “我们养你,你不报恩,反而给我们招祸,今日的餐饭就是这个,挑剔便撕烂你的嘴。”粗犷的铁官徒,对付清瘦的小孩,自有一套办法,如果息再不张口,不吃铁渣,他们就要用膝盖顶断他的脊梁骨。
    但息再没反抗,趴在铁渣上大吃,直到牙齿结黑霜。恰好铁官长李丕也到了,喝止众人:“还不领赏,在干什么?今日新元第一天,有诏,众位铁官徒免一岁役,更夫免一月役,雇佣进为卒,卒进为工,工师进为待诏,都去高兴吧。”铁官徒们这才丢下息再,欢呼雀跃,将元件抛上天。
    息再咀嚼铁渣,伏在他们脚下看。
    夜里,李丕去找息再。息再在冶铁窟里坐着,正摆弄头发,拢出椎髻的形状。
    “好小子,既然有头脑,为什么故意讨打?”
    “我明天就要走,怕忘记这里,所以讨一顿打。”
    李丕想:真是倔强的小孩。
    他凑近了:“你还担心忘记这里?以你的出身,怕是一辈子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昌山小铁,你不要小看它,它为省中和楚国制作了五年!”
    息再在窟中笑。
    李丕当自己受了不懂事的孩子嘲弄,并不气恼:“你笑,以后你为大男,就知道处世的艰辛。但现在有一条路,就在你面前,看你愿不愿意走:给我做继子,以后让你当官令史,让你当官长!”半辈子独身的李丕,眼看息再长大,显露美貌,就垂涎了。
    息再听完,仍然笑着,语带讥讽:“我给你做继子,当官令史,当官长,然后某天,皇帝又死了,换新的皇帝发诏令,我再跟这帮铁官徒欢呼:减了一岁役,进了一级官?”
    李丕点头:“可好?”
    “铁官长,我明天就要走。”息再捂住头上的锥髻,像发毒誓。
    李丕走了,并不气馁。明天太阳一定东升西落,众人一定三餐米粥,息再一定留在这里。不说昌山五铁看守严密,就算侥幸被他走脱,不过是五岁的小孩,无父无母,无依无恃,在世上立足,也是一眼就能穷尽的未来。
    第二天清晨,运输官弃车纵马,狂奔回昌山,要找铁官长。
    李丕还在睡梦中,被随从抓了,压到冶铁窟前。
    许多铁官徒被吵醒,从窟中探头,听运输官的质问:“五年好铸,一朝松懈!昌一至昌五中,只有你小铁官缺了两件铁当卢。左冯翊大人仔细查验,才发现这个缺失,现下正在等待。东西去哪里了?”
    李丕很不清醒,只听懂左冯翊大人正在等待,便发抖。大人哪有不严苛者?过去昌二的小铁官缺了一件物品,被大人鞭策,直到无法走路,而如今他昌五缺了两件……李丕环顾四周,想找替死鬼:“谁知道铁当卢的去向?”铁官徒一齐缩回脑袋。
    李丕觉得自己完了。
    “我知道当卢的去向。”息再一开口,运输官、铁官长并铁官徒的目光,聚在他身上。运输官喃喃的:“又是你。”
    息再咧嘴,露出被铁渣染黑的牙齿:“是我,我吃了两枚铁器,上刻兽面,那就是当卢吧,真漂亮。”
    “他总是乱吃乱吞。”有人反应快,借题发挥。
    “人小肚子大,老喊饿,或许贪嘴,吃了铁,误大事。”有人附和。
    “是啊,是这小儿的错。”李丕活过来了。
    但铁当卢没了就是没了,短时间内无法造出,该受罚的人还是李丕,他重新陷入绝望,只能向运输官重复:“是这小儿的错。”
    “是我的错,”息再越过他,“请不要罚昌五的铁官,就将我带给左冯翊大人交差。”
    他走到运输官面前,以手指其腹部:“见到左冯翊大人,请将我开膛。铁器还在我腹中,取出来洗一洗,正好补上缺漏。”察觉到面前人打冷战,息再抬头,与他对视。
    运输官恍惚,以为看到省中的天雄。
    他膝盖发软,说着将人带走,犹然心悸。又忽然想起这不过是隶人们养的小玩意,便气恼,给了李丕一脚。
    李丕倒下,看息再被运输官提上马,忽然有劲,连滚带爬地追:“等等,这是谎话,他并没有吃什么铁当卢,牙齿发黑,是因为昨天吞吃铁渣!”众铁官徒拦他:“官长,你疯了,就是他吃的。”
    息再自运输官的腋下探头,和他们道别:“我是孤儿,你们将我养大,我无以为报。我今天离开,今后回来,领你们看一看昌山以外的大小铁。”他说着话,冷冷地笑,叫人以为他披童子的外皮,其实在世上长存了许多年。
    李丕看着他离开,意识到他在这个年纪,已经一言九鼎:“真的走了……”
    铁官长瘫倒,汗落在昌山脚。
    天大亮,十里路外,跑马队伍中,息再展开头顶的椎髻,露出两枚铁当卢。
    在运输官惊诧的注视下,他将铁器打入马的双眼。人仰马翻,他也扭断脚,向西逃。之后一年,他暂住在邻县,还能看到昌山顶,第二年再向西,换另一个县城,则昌山在长天后面,不见轮廓。
    买一个浡人,需要上品银十。
    贩子对价格做出解释:“诸君难道不知皇帝的宠优蓝谨?蓝谨精通百戏,是后梁第一伎人,吃穿无忧,地位尊贵,据说今日还登上小楚王的生日宴会,为后宫贵人表演!而浡人出身百戏之国,自小耳濡目染,身心灵慧,尤其是我这几位浡人,样貌清雅,年纪又轻,假以时日,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蓝谨,买了他们,便是买了生财大道!”
    贩子说得很动听,然而定价实在太贵,虽然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热闹,却没卖出一个,无奈拿浡人出气:“白吃饭!”
    不会语言的浡人,顺从地挨骂,帮忙收摊,正好与过路的息再对上眼。
    三三两两的幼年浡人,看这位红颜,看走了神,过后互相打手势,以为遇见大斋时的童子。直到贩子叫骂,他们才不再留恋,卷着铺盖走了。
    只一个晚上,一切都改变。
    第二天,买一个浡人,需要三个铜子。
    贩子对价格做出解释:“诸君,且看,且看这几位浡人,他们年轻漂亮,头脑活络,做惯了事情!能挑水,能做饭,能扫除,能解妇人苦闷,如今只要三个铜子,买回去看个新鲜,当个消遣,就当买一颗菜,买一个摆饰。”
    即便贩子绝口不提浡人的特长,路人依旧行色匆匆,不再停留。对眼前的变故,贩子不能说毫无预料,只是真正发生了,让他痛苦:行远路进口的浡人,就这样废了,他血本无归。
    贩子拿张凳子,坐在摊前,失魂落魄,突然指天:“蓝谨!”
    蓝谨刚刚下狱。
    昨天相思殿大宴,为楚王庆生。楚王远在楚国,不能赴宴,其母后孟氏念儿心切,做书几函,又要博弈:“听说楚王三岁就能辨文石、投掷、打子吃子,不愧是我的儿子。”她的得意模样,让身旁人发笑。
    后梁帝抹着嘴:“好啊,阿噎,难得你高兴,就让蓝谨陪你一局。”
    蓝谨上殿,身穿彩衣,春风得意。
    棋子列定,皇后与伎人各自牟取,首盘擒中路,皇后赢了一半子,次局又赢,观众暗暗在手心里写字:“忿急。”等到第三局开始,换数弹棋,皇后依旧大胜,蓝谨便坐不住了:他知道皇后厉害,没想到皇后绝然,不禁向殿上诉苦:“陛下,皇后留一子,藏一子,小人无论如何也赢不了她。”
    后梁帝大笑,群臣大笑。
    坐在前排观局的公冶国师便扯动嘴角。
    他其实不觉得有趣,不过,天数台以外的人间,自有一番处事的规矩。他不叛逆,跟着大家笑一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错。
    但叛逆的人在上——皇后惊声尖叫,抓起棋子堵蓝谨的嘴。
    相思殿安静。
    “什么留一子,藏一子,你妄言!”她的毛病犯了,每当情绪激动时,就上不来气。宫女扶她,她打走宫女,执事近她,她咬下执事的肉。
    歇斯底里的女人,张牙舞爪,将宾客吓退,再看殿中。
    后梁帝坐在殿中:“嗯?”
    他知道了,他已经知道了,才会派蓝谨来说这句话……护子心切的女人,自己唬自己,越害怕,越疯狂,终于喊出声:“楚王从来一人,至于兄弟姐妹,他!”
    殿柱下的肖不阿鼓起勇气:“皇后失智,快扶她下去。”后梁帝看他一眼,他就说不出话,心里已经彻凉:皇后自乱阵脚,或许要漏出秘密。
    宴中一人突然发笑,击钟一样。
    是灵飞美人。她怀孕,腹部高高隆起。意外发生以前,她正拿小匙击碗,和一名侍卫玩乐。
    皇后失常。灵飞美人饶有兴致,看了很久,此刻评价:“错了错了,先罚蓝谨,罚了蓝谨,皇后自然安心。蓝谨欸,你的舌头该断!看把皇后吓的,竟说坏话。楚王怎会是一人,没有兄弟姐妹呢?瞧我肚子里这个。”
    她一挺腹部,与席的和夫人便说粗俗,然而气氛到底缓和了,众位宫官执事都称有理,请皇帝罚。
    后梁帝离席,搂住孟皇后。
    看她不断抽噎吸气的样子,他怜惜,摸她发顶:“好阿噎,我来罚他。”
    蓝谨下狱,脱鞋换衣时,仍然喊冤:“我只是如实说明棋局情况,我哪一句话冒犯了皇后?”
    蓝谨的遭遇遍传后梁,首先从三辅地区传开。人都说,做百戏伎人,再风光,言行中有零星错,就会落得牢狱的下场。多数人宁愿从他处入手,挣条功名,或是干脆做个小老百姓,再也不贪此处的利益。
    浡人一下子贬值,成为无人问津的商品。
    贩子满腔怒火,骂了三天蓝谨,将怒意对准浡人。
    “过来。”他喊。
    其中一个浡人过去,被他打。
    之前贩子不动浡人,是因怀抱壮志,想将他们卖到贵人处,换一个好价钱。如今志向消亡,他将浡人看做物,肆意磋磨,打完了又让他们学猪狗,做无赖的表演,吸引一部分兴味特别的人,看看能不能撞大运,卖出一两个。
    挨打的浡人,在所有浡人中最年长。他俯下身,带头爬动,看人来人往,看到一双瘦腿。
    又是息再:灰色的云天下,他昳丽风采。
    浡人仰视他,多希望他这样的人是世家子,一挥衣袖,将自己并同伴买走。
    但息再连衣袖都没有,披短褐,穿旧鞋,脸是莲花,身份是乞丐,还不如浡人体面。
    四季轮转,很快到了冬天。贩子终于灰心,收拾行装回乡,走前将浡人卖给肉铺:“据说八岁以前别种童子的肾脏,可以驱邪治病,我只收两浡人一铜子,算是贱卖了,你们动手吧,之后去处方处卖出高价,我也不会追回来要钱了,我已经血本无归,我要回家务农。”
    贩子拿到铜子离开,浡人们被关在栅栏里,低声哭泣。小猪赶来,将人错认成同伴,与他们依偎。
    屠户在栏外点数,彼此商量:“呀,差人数,这怎么分?等老四回来再看?”一个浡人像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忽然大哭嚎,将屠户吓得冷战。这时灵巧的影子正好从肉铺外窜进来,拿起大块膘肥逃走。
    屠户认出那人是息再,切齿,提了棒槌去追:“野种!”
    距离左冯翊治所最近的县城,又混乱,又繁华:满载奇货的车马去了复来;大人物戴帽出街;细民和流亡多如毫毛,息再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县中出名,不仅是因为偷窃,还因他不偷财物,只偷食物,令人生厌,但又生不出什么深仇。
    “你可看到栏中的小子?这次被我们抓到,我将你也关进去!”屠户威吓。
    “栏中是浡人吧?他们来左冯翊近一年,还学不会说话,这样没本事,活该受宰割。”息再轻快地跑,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他的话顺风吹回肉铺,让浡人听了,抱着猪发抖。
    夜里,浡人一个架一个,准备越栏,被起夜的屠户逮到:“跑!”
    他们打断浡人的腿,起锅烧水,拿出砧板:“本想等老四回来细分,谁想你们这样不老实。”
    屠夫磨刀,惊到畜牲,栏圈里另有一种疯狂。浡人夹在两种动静之间,已经忘记自己是否为人。息再低声呼喊许久,他们都没反应,躺在地上,咬腮引颈,几乎成为死肉。
    “啊!”浡人的断腿被息再踩,痛得大叫。
    精神垂死的浡人,睁着泪眼,这才看清救世主一样的男孩:白皙又灵巧,在夜里潜行,像一条游龙。
    “无束无缚,却不逃跑,非要伏在地上流泪。我真不想救你们。”他说着残酷的话,同时扶起近处的浡人,“你伤得最轻,和我一道做诱饵去。”
    浡人逃跑了。屠户出动捉人,左右邻舍帮忙打灯。在灯火的尽头,息再和一名浡人拖延着,故意留下痕迹,将捉捕者引到相反的方向,其余浡人顺直道向北,逃往野外。
    “跑不动了?”息再几次停下,没等到浡人振作,反而等到暴怒的屠夫。
    他转去浡人身后,推着人跑:“不想死吧。”浡人拼命点头——来左冯翊近一年,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与人沟通。
    但孩童实在跑不过大男。
    屠夫跟上,挥刀砍人。息再躲过,浡人没躲过,后颈划出一道小口,吓得他惨叫。屠夫因而得意了。息再抓住机会,将浡人推下城渠,同时自己被绊了脚踝,摔在地上。
    眼看浡人滚进深沟,屠夫想起付出的铜子,失去理智:“野种!”暴戾的声音铺天盖地。息再抱住脑袋,嗤鼻。
    他受着打,躲开劈砍,心里还在计算:如果浡人存活,从渠中爬出,并最终逃回故乡,那么自己不过是在千百年后,成为某支别种歌颂的英雄;如果浡人不能存活,就那样摔死、淹死,而自己又被屠夫虐杀,那么平明一到,世上只会多两具卑贱人的凉尸。
    “真是。”
    息再双肩流血,静静地呼气,眼睛红了。
    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不屈的性格呢?平常在街上走,在东市偷窃,息再总能看到手持粗粮的人,据檐下一角,大谈天地,或是无家的少年追求无家的少女,再不然是极秀的笙磬生,褪一半衣服,自甘堕落……他们都笑得很好,即便转头就被人斥逐,也没见出不适来。而息再仅仅看他们一眼,就觉得呼吸不畅。偶然一次,他向他们表现出鄙夷,却被嘲笑:“这个孤儿贼,以为自己乘大车、住重屋,还嚣张?其实算什么东西。”
    李丕有色欲的脸,紧接着浮现:“以你的出身,怕是一辈子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
    暮雪来了。
    息再捂住脑袋,受屠夫打。
    他的心思越来越少,到最后忘记所有前事,只剩一个愿望:谁能给他一下,将他彻底杀死,他好转世为石头,想东还是想西,都由人踢着去。
    马蹄声就在此刻响起。
    息再耳朵贴地,听得尤其清楚。
    “让路!”骑士大喝。
    屠夫打着滑,躲到平房后,辨认来兵:“看他们的甲备,远胜县兵,也不是游徼,好像是,好像是——”
    这队骑兵,实是皇宫里的羽林,奉命追踪某物,跑马到这里。市井的纠纷不在他们管辖,赶走屠夫只是意外之举,如果愿意,他们可以纵容铁蹄,将不能动弹的息再踏成肉泥。
    但羽林们心事重重,展现骑术,从息再身上跃马,到城渠下游,又停成一排,伸头等待。
    约两刻后,省中西堰渠的排水来了。
    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在那!”羽林以手指引。
    渠对岸又来一队羽林,伸出长竿,架起木阀。
    息再听到沉闷的碰撞。
    活水凉,翻涌在他头顶。他拖着一身伤,勉强抬头,追寻水汽,看渠沟方向,看到一具尸体。
    女子的尸体,被长竿挑,被木阀格挡,鱼跃一周,滚到这边。排水扭转她的脖子,让她不瞑目的眼睛,和息再的眼睛对在一起。
    世上最美的女子,大概就是她了。
    然而流水很快将她推走,两队羽林也纵马,追着渠水和尸体,向下一城去。雪天里回荡号令:“省中命,将灵飞美人的尸体投入西堰渠,直到腐烂为水。”
    号令绕城,惊走屠夫。四下无人,渐渐安静的夜。
    息再翻个身,跪趴在地。
    他微张着嘴,还在痴然,还在想刚刚水中的女子:她的面盘像切玉,手脚像白鱼,衣服遇水不皱,乌发编成九鬟环,名为某美人,应该比乘大车、住重屋之辈,还要显耀百倍,却死在水里,狰狞地睁大眼。
    息再接了一嘴雪,打个喷嚏,忽然笑出来。
    他爬起,伤得太重,又倒下。
    渠沟方向传来一声“欸”。
    浡人活着,不但活着,还颇有神气,攀爬上岸,不待喘气,就扑向息再,支吾着:“欸欸!”
    “你躲在沟壁下,想等人走了,过来帮我?”息再由他搀扶,迅速无力,靠回他肩上,两个孩童浑身是血,息再忽然向他道歉,“是我小看浡人,不该说你们没本事,说你们活该待宰。”
    浡人停顿,浮起一层泪,坚持比划着:“欸。”
    他努力表达,脸色涨得通红,又是翻白眼,又是扯舌头。
    息再明白了:浡人也看到那具女尸。
    “水中的尸体,我,我不要?”
    浡人比划一点,息再理解一点,终于说出浡人想说的话:“不要我死,不要我变成水中的尸体。”
    浡人停手,热泪落在息再脸上。
    息再难为情,一把推开浡人:“看了那具尸体,我决意要活两三百年,怎么可能死去。”他遍体鳞伤,坚持直立行走,似乎这样做,曾在深夜里受毒打、几乎弃命的可怜孤儿,就能化成一滩血,永远留在小县城的渠岸上。
    浡人追上去,要与息再同行,被他甩开手。
    其余浡人便都从街巷里拥出,与息再同行。
    息再怎么甩也甩不掉,只能冷冷地笑:“我再也不做好事,从此只为自己活着。你们一帮别种,话都不会说,跟着我,只能做我的走狗。”
    浡人很高兴,用枯枝画图,告诉息再,自己的族名是狗,立刻受到他的嘲弄:“名字多陋。”
    一个浡人黯淡了,另一个浡人接着画图。
    狗,兔,旱獭,男人的肚肠……陋名一个接一个,终于让息再厌烦。他踢开树枝,踢到树干,雪纷纷揺落,息再伤处的血也揺落。
    他俯身忍疼,和族名为狗的浡人面对面。
    “如果我是你的族亲,就给你起名揺落。”息再说。
    他认真起来,看呆了浡人。
    其中,得到名字的揺落率先清醒,肩负着息再,暗暗许愿:这条性命能帮他走得更远。
    另有一个浡人问息再的姓名。
    “或许是父母咽气前取的,叫什么息再。”息再又恢复刻薄的样子,却没有松开浡人的手,带他们移居到左冯翊最偏远的横县——士人的县城。
    横县人好读书。
    息再从某户窗前过,捡到卷轴,连捡五六天后,他抬头看窗。
    怏怏的少年,正在春困,示意息再把书捡走:“我已经不想读了。”
    新皇帝当政五年,先知者看出国朝本质。一部分人隐去,另一部分人移志入仕,成为官僚。但谁都不能打动荀杉。
    这名少年在通慧的横县长大,饱读书,性格沉静,又在爱多想的年纪,跟随父亲去了一趟省中,回来就患忧郁病:“真乱。”
    他丧失进取心,又去拜访俛眉子——横县最有才学的遁隐。听俛眉子传授了一天的出世之法,荀杉不但没有排解心中苦闷,反而更加茫然:“真闲。”
    他进退维谷,坐在春光里,看到流民,不禁感伤:“来横县要饭,大错呀。左冯翊广阔,只有这里聚着一群穷书生。”
    手边一卷风,两卷经,一卷题有“闭心离君,哀时伤世”随笔的受命论,全被他丢到窗外,丢给一个乞丐。
    卷是绢帛,轴是香楠,拿到别县出售,能抵几顿饭钱。
    “不如做善事。”荀杉想着,头脑昏沉,第二天竟然病倒,在床上散热。荀吏和荀夫人吓得六神无主,为保独生子的平安,直奔医馆去了,留下两个家奴洒水。
    室内静。只有荀杉的换气声。
    窗户笃笃响。
    息再从窗上露半张脸。
    荀杉以为自己病入膏肓,以为见到南金化人:“这小弟真可爱……”
    但他很快想起息再不过是个乞丐,昨天才在窗边捡书,便消沉了,翻身假寐:“来行乞?我室内的书任你取,只要你进得来。”
    横县人文弱,少有好身手的幼童——息再把住窗,翻入房间。
    荀杉吓一跳,忘记病体的沉重:“你难道做惯了翻墙入户的事?”他开始担心,却接到一个卷轴。
    “还你一卷。”息再笑说,“我读完了,没读懂。”
    博学而失志的荀杉,临时起意,想要教授一个乞丐。
    起初他傲慢:“我以为,你会拿我的书去治所换钱。”但息再只是看他一眼,继续读书。荀杉便汗颜,坐到案旁,也取一卷。
    息再自习字句,而先人的设辞则由荀杉领读。不过三两日,息再已经能够倒背,荀杉又换一卷交通舆图,暗暗心虚:这类书,自己都嫌枯燥,拿给少于己的息再,像是故意致其难堪。
    息再果然吃力。
    有时他做不了别的,从日出到日落,只苦研一条道路的沿革,甚至第二天昏睡,不能早起。
    荀杉坐在窗边等,没见共读的乞丐,心中愧疚,便提笔寻摩,给学生做一份注释。
    荀吏和荀夫人躲在门外,看儿子伏案:“我儿的病不治而愈。”
    半月后师生再会。荀杉将注释拿出,息再便以手绘图对换:他画的很差,城防和大水歪歪扭扭,例山像爬虫,然而各处政区细致,界限分明,以实用性来说,是张完满的地图,只空出西北边境和楚国腹地。
    “这两处不清楚。”息再沉吟着,有成人的样子。
    “不急。”荀杉在心中慨叹。
    比起神童,荀杉更想称自己的学生为“不厌的人”。他拼命了解一切的样子,让荀杉又佩服,又害怕。
    大半年以后,荀杉发现,家里已经没有息再未读的书。
    “我家藏书不说充栋,足够一个文学弟子读到毕业,”他带息再去横县的一处小丘,“真没想你用这么短的时间读完。我为你师,竟不如你。”
    两人吹风。息再看他飞扬的束发,忽然发问:“老师,你现在还觉得‘闭心离君,哀时伤世’吗?”
    荀杉脸通红:“快不要说!”
    他想起两人初遇时,自己送息再的一卷受命论上,有一些少年敏感的话语:那时他刚刚接触外世,认定前路晦暗,整日消沉,还生了场病。
    后来教学大半春秋,他忙于实事,早忘了感伤,如今息再业成,他登上小丘,觉得十分开阔,再回首往事,仿佛往狭隘处挤,浑身不适。
    “我那时是呆,还生病,让你见笑,”荀杉低头又抬头,眼里有恍然色,“你怕我久病,借着读书陪我?”
    “自作多情,”息再讥讽地笑,“我不过利用你,不然去哪里白吃白住。”
    数月交往,荀杉多少了解息再。他眼神锐利,容貌惊绝,不治学时,常使办法戏弄人,看人出丑,再静静地抿嘴唇,俨然是个坏小子。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也在荀杉意料之中。
    他却掩嘴,搂住息再:“还是多谢你。”
    息再推脱,许久才低声:“你不轻视乞丐,做了善举,不该落得缠绵病榻的下场。世事是乱,却不值得你愁。如果你实在失望,不要自伤,以后就做个先生。我想美德如你,一定胜任。”荀杉愣愣地听,半天才想起应一声“是。”第二天便接到息再的托付:“请教会他。”
    揺落从息再身后走出,难为情的样子。
    荀杉气得笑,当他昨天的流露是场设计:“你这乞丐,你这窭子!”
    将揺落送到荀杉处后,忙碌了大半年的事才算落定,所有浡人都安顿完毕。息再又成了独自一人。独自一人才好清醒。
    他裹一件成人的旧祗裯,走在横县街上。
    浡人中不畏水者,被他送去与楼船士生活;不畏凶险者,被他安排给年老的游徼学本事;温柔内敛的揺落,则托付给荀杉;另有一个异人,肤白而身长,离开贩子一年,迅速拔高个头,如今像个台柱,息再为他起名“金夬”,让他给县中有闲情的富人彩绘身体。
    浡人们不要和息再分开,被训斥:“学到安身立命的方法,再来找我。”
    息再另有去处。
    荀杉曾跟他说:“你想进取,我帮你报县学?”见息再摇头,荀杉笑:“我猜你也不愿。若我处没有能让你进步的东西,你又不愿去学校,或可以向俛眉子讨教。他是我县的大方之士,鹤发童颜,藏奇书于山崖,每月密会友人,哦,据说都是些贵人。他肯收你,对你一定有益。”
    息再正要去见一见这位大方之士。
    又是冬天了。他沿溪路走,草鞋沾水,冷得刺骨。
    溪路尽处干涸,两排枯木,之后是石滩。滩上抢人眼的是倒悬的险岩,岩下有一座小庐。由于四下安静,息再不用走近,就能听见庐中人的啧声:“嗬!皇后真的打了公主?公主多少岁,三岁?三岁如何迷乱皇后的心?想必是皇后自己迷乱,错怪到公主身上。”
    大方之士正在大谈宫闱八卦。
    息再皱眉。
    且因胸口刺痛,他想返回。
    编铃一样的声音,缓缓响起:“自从那场生日宴,皇后就不好了。她性子本来古怪,如今又添神智上的问题。公主挨打可怜,皇后混沌,唉,皇后也可怜。”
    说话人是个童子,至多是个少年。
    鬼使神差的,息再驻足聆听。
    “我祖父让我慎言,我父亲作画不语,而我想找出问题的源头。今早我问灵龟,灵龟吐数二,在紫宫附近有大礽处,我想,只有你俛眉子的居所,才符合灵龟预言。所以我带着甘木风车来了。”
    “千年!你奉承我!但我这里只有一个老头子和半山书,并没有什么问题的源头。”
    “我单单拜访你,不行吗?”
    老少两人这才笑开。
    息再就在这时闯入庐门,将开怀的俛眉子吓得生痰。
    老人顺气:“咳,怎么?”
    息再没有打招呼,先看一旁的公冶千年:六岁的千年,穿拖地长衣,怀抱风车,腰带缀枸实,两只凤眼装满庐外的冬景。
    息再走近:“其实,我来求学,请俛眉子教。”风车突然摆叶,辘辘地转起,向息再送风。
    “啊呀,甘木风车……”
    千年诧异,再看息再:年纪尚小,姿容盛大,越近,越能得其锋芒。
    深冬,息再由千年说情,在俛眉子处读书。两人也成了朋友。
    息再没忌惮过谁,却对千年产生忌惮。千年偶然来一回,被他追问:“你年幼,却过分聪明,难道吃了什么妙药?”便哭笑不得:“你好奇我,不如我好奇你。”
    两人早慧,心智相当,第一次遇到对手。
    “我倒希望世上有妙药。”
    息再倒挂入岩壁,帮俛眉子拿书:“你想吃?”
    公冶千年在滩前仰首:“我不吃,我宁可愚昧着,也要让为王道者先吃。”他讲起宫中事:“皇帝残忍,皇后昏昧,宗室子逐渐长大,各个都像野兽。善人在饲虎,恶人捧简牍,今后这个国家该怎么办呢?”
    才及人腰的小孩,说着沉重的话,脸皱成一团。
    息再听笑了:“你快快长大,做个贤人,救国民于水火吧。”
    这时,俛眉子喊息再去打水。两人的对话被打断。千年不吭声,看息再走远,掏出甘木风车。
    风车欲转不转。
    千年想起与息再初见的事:“难道是我错了?”
    “不过,若我是你,能坐车,能言论,衣食无忧,还有志向,则我绝不会来这种人的住处,虚度光阴,”息再忽然折回,还挽着俛眉子,“你有过人处,却不善用,六岁时尚能以年纪小为宽慰,到了十六岁,或六十岁,大概才会承认自己泯然无为。”
    岩墙下起大风。甘木风车飞快地转。
    千年微微张嘴,愤怒让他赤红双颊:“那么你呢,你高谈阔论,又能做到什么?”他忽然不说话,记起息再是个孑然一身的人。
    数日相处,千年将息再看作伙伴,竟忘记了道理:原本一个无家、无双亲的小孩,在后梁境内,像在泥沼里,不堕落已经万幸,想翻身难上加难,更别说养出纯粹的个性。
    他抛开公冶氏的飘逸作风,对息再低头:“是我失言,我要求你做什么呢。”两人默然。之后,千年被省中来人接走,息再也被俛眉子骂回小庐。
    老人扯息再的耳朵:“来,你为我解释‘这种人的住处’。”
    息再任由俛眉子教训,还在想千年临别时的话:“不要求我做什么……”
    他收获千年的善意,同时也明白自己被轻视,有些不快。
    “千年随和,毕竟是公冶氏少子,未来要当国师,要为一朝君臣指路。你能被他留意,已经万幸,竟还与他闹不愉快。我看出来了,你这小子什么事都难满足,总想登天!打水去,我要洗浴,”俛眉子将息再赶到外面,又补上一句,“你读书,交友,尽是傍我之后的事,好好孝敬义公。”
    俛眉子是个才隐士,更是个俗人。初见息再,听完他的所请,俛眉子便往榻上一躺:“你向我求学,可以,作为交换,你能给我什么呢?”
    见息再不语,老人揉着手腿:“喏,你不想付出,又想读书,天下哪有这种好事?若有这种好事,也绝不可能在我俛眉子处发生。小儿,我见你瘦而不癯,想必吃了不少苦,也讨得了不少东西吧?但你千万不要以为受苦与受施舍能够相衡,要这么想,就有骨气些,从我屋里出去。因为我绝不会可怜你。”
    这一番话说的息再大羞赧。他险些走了,终于还是屈身:“我可以照顾你起居。”
    “县中许多美妇人都想照顾我起居。你的样貌虽然不差,但身段不行。”俛眉子腆脸,像个流氓。
    息再忍耐着:“我可以为你扬名。”
    “你为我扬名,前提你要扬名。看看你的样子,唔,我不如拜托千年为我扬名。”
    见息再耳垂都充血,俛眉子终于松口:“你暂且住下吧,等我想到可做的事,你能做到,再让你看书。”
    他让息再干杂活,也没落下照顾起居,还有些荒唐事,比如送过路的县人回家——息再一趟去来,稀星爬上高坡。
    这次和千年闹不愉快,息再一连几天不理人。俛眉子的小庐变得很邋遢,俛眉子本人也灰头土脸。他气息再,不许其入室休息。息再便像个野雀,整日挂在树间。
    “小子,你来。”某天晚上,俛眉子摸黑喊人。
    息再下树了,冷冷地看他。
    俛眉子骂他白眼狼,将他带到一根直木前,点起灯火。
    “你帮我把这件事做了,我就让你看书,”见息再眼里终于升起粲然的光,俛眉子来气,“不会让你白得好处。”
    一根木头埋在土里,本来没什么稀奇。但俛眉子持灯照亮木头,则稀奇处一下子显现:庞大的蚁群正在通过,遇到木头就分成两股,过后再并成一股,像黑水分流与合流。
    “这里原有一座观宇,如今只剩这一根橑,算是个文物,脆弱得很。蚂蚁爬来爬去,已经咬穿了橑的两侧。如果放任,明年橑就会断。我要你保住它,让它继续立在这里。做得到,则我岩上的书随你拿取。”
    夜中,两人互相打量。
    “如何?”
    “就这件事?”
    俛眉子早有预料:“你以为这是易事?”息再取下灯火,直接烧了来路上的蚂蚁。
    焦味冲人,两人都咳嗽。
    俛眉子连连叫苦:“好好,且看明天。”
    第二天,庞大的蚁群在焦地上行进,一往无前的气势。反而是直木受烟熏,又受晨露,顶端发灰,簌簌地掉屑。
    息再咬着指甲,又拿水冲散了蚁群。
    夜里,他梦到蚂蚁齐步走,白天连忙去看:土地变成淤地,蚁群井然有序,而木头受潮,加重腐烂。
    息再恶怒,想将蚂蚁踩死,看一眼迭层的蚁群,最终没有下脚。
    正旦日当天,揺落思念息再,前来拜会。息再正在垒石做屏障,围住直木,不让蚂蚁靠近。
    “烧巢穴。”揺落学会说话和写字,迫不及待给息再建议。
    息再只是摇头。
    他曾溯源,找到七十多个蚁巢,耗费三四天捣毁,并用火烧尽余蚁,守了整夜,直到木头附近一只蚁也不剩,才歪在石滩上。那时他昏昏沉沉,脑中很乱,想起过去的人,黑压压的面容,蚁群似的。
    到揺落来的前两天,从地底和山丘钻出的无数蚂蚁,重新汇成队伍,走上老路。息再晚起,静静地看。
    他开始改换方法,垒石做屏障,又在直木四周放置甜物,甚至给蚂蚁挖小道——等揺落走了,息再才动手。
    布置完毕,他席地,深呼气。
    一件不起眼的事,让他辛苦至此,除了蚂蚁灭不尽,更有那根脆弱的直木移不得、碰不得的原因在。息再数次想,干脆将它踢断。俛眉子便会出现在他身后,拈须微笑:“无忍性的小子。”
    息再立刻回他:“且看明天。”
    屏障和诱饵见效,蚂蚁开始分心,一部分被阻隔,去爬甜物,一部分改走息再的道路。又过两天,蚁群终于有了离散的趋势。
    息再憔悴,仍不敢松懈,日夜盯着直木。天高,数里外的鸮声回荡。全身心扑进眼前事的少年,没有发现外界的变化:未免太静。
    唯一一次分神,他想着千年:“千年许久不来。”
    千年就在他头顶,依靠怪岩藏身,同样憔悴,不敢松懈。
    俛眉子在他身旁:“千年,你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不够,”千年抱紧风车,“俛眉子不是与他说定,要保护古木不受蚁害?他没暴弃,却也没解决问题,还早着呢。我可是怀抱兴趣,想看他的处理。”
    然而千年的样子并不像怀抱兴趣。他正色敛容,像在探寻一件大事。
    俛眉子担心他:“你怎么了,从宫中回来,我看你变了个人。”
    “我没变。”千年笑一笑。
    息再的布置在半月后失效。
    蚂蚁吃完甜物,移山似的,移开石障,继续前行。息再已经力竭了。
    一个小孩,最有活力的年纪,被一件怪差事磨去所有神采,睁眼闭眼,只有密集的蚁群。他为它们辟路,给它们尝甜头,阻挡或是虐杀,都不能改变它们的方向。反而是直木不堪折腾,越来越破烂。
    “你和俛眉子同住,可有收获?”
    荀杉来访。息再在门外招待,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不打算隐瞒:“数月以来,我什么也没干,几乎与世隔绝,只与跟蚂蚁周旋。”
    毕竟是俛眉子的要求,荀杉不好评价,转而说:“或许俛眉子想看你的毅力。不过,后梁死气沉沉,乱处又很乱,你与世隔绝,或许是好事。”
    上不正,下失风俗。后梁的皇后病了,病症怪异,引发人心的动荡。有人说,皇后终于被皇帝逼疯,也有人否定,声称皇后还是楚王妃时,就失常,如今只不过是将失常传开。
    不端的天家,让天下惶惶,污漫国人的品格。时下可称乱世。
    孟皇后坐在相思殿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罪人。
    她少有清醒的时候,清醒了,便履行女君的义务,听一听宗室子女的背诵。这次来的是文鸢,年仅三岁的公主,容貌善,能书写,还有一位失德的亡母。
    或许因为她是灵飞美人所出,皇后对她,总带一些嫌恶。看她拾级、踩空、被燕王笑,皇后并没有制止,只是皱眉向别处。
    她的心一直悬在危处。
    他知道了吗,已经找到了吗,为什么要让蓝谨与我共弈,蓝谨为什么要说那番话……陈年旧事,在她头脑中结网。
    她有片刻窒息,觉得自己又要发病了,慌得到处看,最后与文鸢对视:小女儿朦胧意态,梅色的唇氤氲气息,一字一句地背诵王教典籍,实在可爱。
    然而皇后看出皇帝的轮廓。
    父借女口:“好阿噎,你把我们的儿子藏哪去了?”
    “你等死吧,他会杀了你!”皇后大叫。
    相思殿中的人都被吓到,连燕王都啧舌。他正想调侃,却见皇后下殿,给了文鸢一掌,便也离座:“皇后。”
    幼小的公主不堪打击,摔在殿柱一角。公冶千年恰好路过,还抱着赤文瑑玉盘。
    皇后不是第一次打人,却是第一次叫千年目睹。他立刻丢开玉盘,投身向前,抱住文鸢。
    皇后的第二掌就落在千年身上。
    燕王看在眼里,又去看粉碎的玉盘:“咦?”
    皇后要打第三下,被燕王拦住:“母后,看清楚,这位是公冶氏的少子,国师的儿子,不是你盼望去死的某人。”皇后猛然清醒,千年也及时松手,文鸢肿着脸,由女傅抱走,隐约能听见抽打手掌的声音。
    “我听人说,公冶氏不问世事,代代在天数台上观星,失人心,得神性,没想今天见到千年破例,为保护公主,竟然打破发占的宝器。”人散后,相思殿中仅剩千年和燕王,一同捡拾玉盘碎片。
    燕王故意发难,却得了千年的笑脸。
    “燕王听谁说的呢?还是让千年为你举例吧,例如楚王被称为神王,绝不是因为他失去人心,而是因为他心完满。燕王是他手足,一定最有体会。”
    千年正说,冷不防看到燕王吃人似的眼神。
    和楚王同年出生的宗室子,天生一副豺鬣肚肠。在所有人都深爱楚王时,也有这样一个人,深藏着妒忌。
    千年自觉失言,抱着坏玉盘离去。
    身后有燕王的高声:“千年,你被誉为你族应时而出的天才,怎么不好好想想,公冶氏为什么可以在天数台上安然百年?你收敛些,顺便告诉你父亲,少掺搅世事。”
    这是直白的警告。
    千年咬紧牙关,一路跑回天数台。公冶国师还在作画,喃喃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至少不能使楚王蒙昧。”
    “父亲。”
    “千年。”
    千年出示玉盘碎片:“我不谨慎,在众人面前帮了文鸢公主。”
    公冶国师欣慰,突然反应过来,抓住千年的肩膀:“你还是和你祖父一道,不要涉世,听我的话。”
    “那么父亲又在做什么?”
    “绘画。”
    千年摇头,抱住公冶国师的胳膊:“父亲,我不信祖父,只信你之‘人定胜天’,我已经开始物色了,一定能找到有心有力的伙伴,扭转国命。”他几乎要请公冶国师和他同去横县,一观不凡的少年。然而这时台下来人。
    “不好!真不好!皇后情绪激烈,发噎以后翻白眼,流鼻水,浑身痉挛。几位夫人说,大事降临时,需有国师在场,请国师去。”公冶国师匆匆去了。千年扶着画,向父亲的背影下决心。
    不久后的一个白天。息再步入县道。
    记不清第几次尝试,总之俛眉子已经叫停:“行了,你就这些本事。那根橑也快倒了,如果今天还不能驱散蚁群,便拿我几卷字义和物名,重新乞讨去吧。人需量力,连蚂蚁都奈何不了的人,读大学大道,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息再习惯俛眉子的贬损,或者说,他的性格悄然改变了。从前眦睚必报的坏小子,如今像沉水,不易起波澜。俛眉子嘲弄他,他只顾刷灶;等俛眉子说累了,他才洗手出门。
    “上哪去?”老人伸着脖子,隐隐地失望,“哼,你要放弃。”
    “不放弃,我再去试试。”
    息再到直木处,直木已经摇摇。
    他负手绕着木头转,蚂蚁在脚边行进,首尾相接,逐渐远去。小坡上抽发新木,蚁群消失在青翠中。
    息再忽然想看它们的去处。
    他越过小坡,走溪路回到县城,路上有人在抚掌,有人在抹眼泪,给了息再好与不好两种预感,他无暇去想人们被何事感染情绪,只当自己太久没有正常的生活,看什么都稀奇。
    过城来到野外,他远远看见蚁群穿山,就要赶去。
    “恶兆可多嘞,什么蚂蚁,蝗虫,蝮蛇,样样都要管,日子就没法过。”县人开荒归来,阻拦息再。息再只能绕到人烟稀少处,追着蚂蚁走。从某一刻起,他身边再无农田水利,反应过来时,已经置身两县的驰道中。
    一驾传车飞过。车夫赶马,像是疯了。
    又一匹驿马冲来。驿卒双眼通红。
    息再避过他们,终于看到蚁群的尽头。
    带给他百日辛苦的魁首,爬得很慢,身后绵延小蚁,只循它的方向前进。
    息再觉得自己荒唐,进而想到一切忍受蚁群祸害的人,都很荒唐,大家紧盯蚂蚁的出处,不然就是守卫直木四周,从来没人处置头蚁。
    息再喘着气,去摁头蚁,失手,还被后来的蚂蚁咬——他跑了太远的路,神思倦怠,汗湿到衣襟。
    不过这类似处决的场面,还是让他快意。他终究摁死头蚁,将尸体摁进砂石。咬人的蚁停下来探,后来者居上,真正的蚁附来了,壮观如潮。
    息再简直无处落脚。
    他觉得恶心,同时在笑:孩童的笑,第一次出现在他脸上。
    “快将它们拂开。”身后有人在喊。
    是俛眉子。他拄拐,脸色极差。
    一路追来,老人几乎耗去半条命。
    息再拂开堆迭的蚁群,甩净手:“现在我可以读书了。”俛眉子抹一下眼睛:“是,我以为你要放弃。”
    两人身后,被人称作恶兆的蚁群溃散,失首的虫子逃进道路两侧,一条完整的驰道现出土色来。
    俛眉子忍住哽咽:“你这小子,还算有点耐心。”他真的看不起息再,当下也是真的动容,想要揽他,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原来驰道上有小车,近了,里面钻出公冶千年。
    千年眉眼有哀色,看到息再,转为喜色:“你是能杀死头蚁的人。”满腹心事,到再见时才能吐露。千年便去携息再的手,想将无限的未来说给他听,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更远处还有人。
    那人在行尘里徒步,走到彼此都能看清面容的地方才停。
    公冶千年认出他:“肖居室。”
    肖不阿没有回应,看着息再,泪如泉涌。
    凭着对世道的敏感,息再错以为肖不阿是他父亲。蚂蚁在手面上爬,被他捻死。
    “你——”
    “你母亲死了,你母亲已经死了。”肖不阿忽然扑过来。息再躲闪不及,被他抱住。
    十年前是襁褓与青年,十年后是幼童与成人。不变的是两人的态度:肖不阿六神无主,孩子一样;息再被他抱着,却像被他依靠。
    孟皇后死了。反复的病情后,她于某日午夜惊起,胡言乱语至平明,咽了气。
    余数不多的日子里,她被惊疑和恐惧所扰,形态如骷髅,五感不分明,几乎等同于死亡。有人靠近,她就打闹,等人不堪惊吓跑开,她才伏在被子里哭。有宫女说,皇后高热时,曾向文鸢公主道歉,四肢发麻时,又痛苦地念着“母后就像头妖怪”。
    弥留之际,她在后梁帝怀里,听后梁帝叫她“好阿噎”,反着水。她的眼还有神采,焦急地寻找,终于找到殿柱后的肖不阿。
    “真没出息。”她想要这样说。
    然而脱口而出的是:“希望我儿又温柔,又坚强。”她没声,后梁帝也没有做出皇后薨逝的判断。肖不阿却抵着殿柱,恸哭起来。
    皇后就在这样一阵哭声中下世。
    肖不阿过于悲痛,终于引来后梁帝的注意。他只好击地,到手足流血:“悲乎楚王,年不过舞象,已经失了母亲。”肖不阿的大半神魄,随着孟皇后的死而消亡。体肤之痛,甚至不能让他变色。
    或许看他真切,后梁帝指他的额头:“你这样关心楚王,往后别为居室。我给你一处地方,许你自筑殿堂,楚国恰好缺相国,就由你来做。”黄门请后梁帝走。后梁帝还在等肖不阿的回复。
    有人踢了肖不阿一脚,肖不阿连忙称喏。
    过后他看,原来是公冶国师……
    肖不阿寻人,从一县找到另一县,乡里之间游荡。他有信心一眼认出她的骨肉,却因为想起她,心头如割。她看不起他,不让他靠近她的孩子。但如今,肖不阿只能向为魂的她寄语:椽栾,你不要怪我。
    他抱着息再,将实话说出。
    一旁的公冶千年和俛眉子已经失声。
    震惊过后,千年抬起凤眼,重新认识息再:灵龟吐数,风车转动,天意让他与息再相遇,之后两人相投,则是更胜天意的人为:千年这次下决心,绝不会改易,要请眼前人相助,要让他入仕,参政,掌权,控制边廷,以他的聪明,道路有千万条。
    另一边,俛眉子面如土色。
    千年或许看到了崇远的未来,而他则着眼于现在:毫末出身的人,凭借本能,活得有尊严,直到今天才得到为人的道理。强烈的性格会颠覆他,谁也不能帮他修正。
    俛眉子捡起手杖,走到息再身边:“如何,你还想要求学吗?”
    “要,我保住了那根橑,请俛眉子教,”息再不改面色,从肖不阿怀中脱出,对三人说,“今天的事要保密。”
    他走前,三人走后,看他指上有头蚁的血,脚下有丰满的影。
    俛眉子取下岩石里的所有书籍,闭门谢客,教了息再三年。
    他是个俗人,更是个才隐士,为师第一天,就问息再,万类与王政,想学哪一边。
    息再昂首说两边,俛眉子便让他泛读,释名,章句,韵律,说经……在荀杉处学过的东西,通通从头学起;又让他对策,内外治,勤荒政,礼物封禅,任将功劳,学校选举,赋税屯田……夜里师生二人以滩水润笔,坐对仙道与鬼神;到群书各有所出,他再让息再读史,三年将尽,息再取来当初为荀杉所做的地图,补全了西北边境与楚国腹地。
    后梁全境在他笔下。他起座,身形已经盖过地图。
    “听说,蚩尤大旗现世,国朝将有战争。”
    与千年的会面在清晨。
    “是,如果战事起,我与我父亲有安排,你且安心读书。哦,楚王结束大孝,传出要入省的消息,如果传言是真,我可有一段时间出不了宫。”千年踌躇满志,忽略了身边人的变化。
    等他离去。息再才坐在岩上,冷冷地发笑。
    他这副样子,仍然能见出是十数年前在昌山吃铁渣的幼童。不过,他实是帝后之子,原本的第一宗室子,而非人言的野种,过去的苦与侮辱,争强与反抗,本来空洞洞的,如今都有意义。息再早就起了一步登天的心。
    如今时机成熟,他也要开始自己的路程。
    俛眉子在岩下看他,叹了口气。
    明媚的午后,老人到灶台下掏热炭,吞进腹中,又划开十指,浸泡在污水里。
    到晚间息再入庐时,俛眉子已经成了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废人。
    “我是外人,偶然得知你的身世,于你是个隐患。现在你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俛眉子留个字条给他,面壁睡觉,任由息再如何摇晃,也不转身。
    许久,他感受到耳畔有附着:“老师,我今日道别,今后另有打算,不能让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带刀,本想杀你。”
    “你这小子!你放过我!”俛眉子无声地嘶吼,踢他出门。
    息再在庐外拜别,俛眉子在庐内喝冷水。师生都落泪。远处的直木折了。
    “楚王。”
    “神王。”
    息再去找浡人,走在街上,他发现风闻快,如今各处都是人言的“楚王”。
    真正的楚王慢于风闻,半年以后到达。象车载他,香尘逐他,斗牛紫气照耀他。他的仪仗从左冯翊过,辉煌灿烂,几乎一切不得台面的东西,都因他的光芒散退。
    实际上,省中组织追捕和屠杀,为楚王辟净地。三辅地区早就被清理。
    息再也险些被清理——他舍去从前的一切,又开始要饭,碰到城卫,城卫说乞丐不得上街,准备捅死他。息再便露出面容,得到一顿梳洗和一套衣服。
    他穿着丝麻衣服,随人流,追象车,听到最烈的欢呼声,才看车上。帷幔飘起,双凫让路,楚王的美入人眼,落在后梁人心中,成为梦。
    息再默然地看,像对镜,没什么好看。
    他转头,招呼浡人。
    与楼船士生活的几位,并与游徼生活的几位,听他安排,跟上楚国的队伍。等到楚王自省归去时,他们将悄然随行,到楚国两翼东海、长沙郡生活。
    安排妥当,息再要走,又看一眼:楚王在秋色里。
    为迎接王,道路设得很宽,左尉的兵马来去,驱赶人群,不使其滞留。街上不时变得空旷。息再走着,偶然抬头,见到街对向一人,便驻足,换条路。
    那人气笑,过街来捉他:“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我找你半年。”
    两人拉扯,避入空巷。息再皱着眉头说“千年”,千年才松手。
    “你变声了。”
    不但变声,身形也变化。短短半年,息再长开了,肩宽与腰线,都是少年样。让千年陌生。
    更陌生的是态度。
    千年跟他讲点将:“修氏兄弟骁勇,而赵将中干,我将他们尽数点为壮士,若有战,则好运筹。”息再只听,事不关己的样子。千年渐渐喑哑:“怎么,获知身世以后,你反而失了向上的心?你曾经批评我,说我有过人处,却不善用,如今我要将原话奉还。息再,我请求你,不要堕落,和我——”
    狭窄的巷空,鸟在歇脚。息再打断千年,将他推进巷道深处,将鸟惊飞:“千年,你错了。”
    不厌的人,无一日不想向上,怎么可能堕落。
    他难得倾吐心声:“我们可以同行,但不是我助你,而是你助我。”
    千年怔怔地“啊”,想起乱蚁在息再脚下逃窜的场面。他从息再手中挣脱,竟有些势虚,勉强玩笑:“不无道理,毕竟你是能杀头蚁的人。”
    分别以前,息再让千年别找他:“换我,我来见你。”
    千年还有很多计划,都被息再否决:“千年,你曾经跟我讲过燕王。燕王恶劣,却有话在理,你族能够安然百年,是因公冶氏像列星,恒常不变。如果你们求变,介入世事,次数多了,总有不幸时。我知道你不怕,但不知你会不会觉得浪费?养精蓄锐,找一个对的契机,以国师的身份由内作用,才是良策。”
    这番话不留情面,却是息再的诚恳。
    可是千年毕竟九、十岁,赤心高远:“你不懂我公冶氏之守。”
    息再便也摇头。
    两人从巷中出来,各自行路。这是第二次不欢而散了。
    千年想,还是等到年末,再与这乖僻的人和好吧。他回宫,得知父亲的死讯。
    公冶国师死了,由千年点为壮士的修釜打死。
    修釜撞见国师用画启示楚王,等楚王离去,才对国师下手。尸体过后被焚烧,掩盖伤痕,假托给天雷,使众位公冶氏深信不疑。天数台上扬起白幡,老国师一唱三叹,对天告罪。千年在他脚下,向长阶流泪。
    不待他喘息,国朝战争又来了。燕国三郡作乱,西北也起硝烟。千年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国师,在后梁帝征求他的意见时,有了主意。
    他授意天命东北,劝说后梁帝,将精兵强将转调燕地,暗望西北义阳那位神武子,能挫败后梁的利爪。
    但事总不遂他意,似乎天都站边,不支持千年:派往西北的赵将溃败,眼看要将边关让出。义阳国却闹内乱了,义阳王父子因叛受俘,一死一囚,赵将白得一场胜利。
    千年茫然地迎接王师,数月后,在皇帝与新皇后厉氏的婚宴上祝吉。
    他吃得很饱,听到上下席传来赞叹:“国师功劳。千年无愧为公冶世出的天才。”险些呕吐。
    结束宴会,千年去找息再。
    除了和好,他还有话要说。
    但县中已经没有息再此人。过路人端着下巴,也只能回忆起零星:“是有这么一个乞丐,模样很清美。欸,这年打仗,谁关注他去了哪里。”
    千年受挫,回去的路上,埋进袖子:“我错了。”
    他闷着,想起息再的话:“我来见你。”
    少年总发冷笑,却从不食言。千年自觉还有可信的事,便擦净泪水,重新振作:“那么我就在天数台。”
    后梁帝做梦,梦到下泉。泉中有手指他:“散。”
    白天他喊来宗正卿,令赐鞭。
    宗正大呼冤枉,抱头挨打,听到殿上人问:“新诞宗室子?”则吞下冤枉,片刻后,说一句“无”。
    鞭子外又加杖。
    “陛下,赵王新婚,但王妃幼小,不曾敦伦;燕王说不拘不束,多情于六郡之物,故无所出;其余十数岁的宗室子,都在等待陛下使婚。这样看来,宗正处不应有新诞子的记录。大人没说谎。”宗正卿过分惨叫,让冯天水不忍,便上前一步,为他说话。
    冯天水是后梁帝表叔共侯幼子,以敏锐闻名,今年十七周岁,已经与在任朝官学习了三年。
    后梁帝爱其能言,示意停手:“谁教你说话?”
    “陛下仪表教小人说话。”冯天水发抖。
    后梁帝大悦:“好小人。”
    宗正卿得救,过后与冯天水出殿。师生互相搀扶,共读空荡荡的宗室名籍。
    “最近一条记录,是七八年前降生的齐王太子。后梁许久不曾有新的冯姓贵子出生了。”他们小声议论,与一名官员擦肩而过。
    兴高采烈的太常属官,走过又倒回,向宗正卿见礼后,叹气:“唉,舒大人彻夜忙。”
    他也拿着一卷名籍,炫耀似地展开。
    宗正卿和冯天水因此看见密密麻麻的名字——太学新补三十位博士弟子,由太常审核留名。如今,这些来自三辅或地方郡国的美少年之姓名,就要上呈给皇帝了。
    “彻夜忙!”
    属官走远。宗正卿哭笑不得,忽然忆旧,问冯天水:“共侯让你明年入太学吧?”
    “是,不过我的经师就在太学教授,他常叫我去旁听。”
    “那么你就去旁听吧。”宗正卿抚摸伤处,觉得不该耽误冯天水,打发走学生,改去督造砖瓦。晚上回来,他问冯天水:“如何?与博士弟子一道,你自觉能跟上课业吗?”
    “有余。”冯天水从来谦虚,却说出这种话。
    宗正卿便知这届学生的苟且。
    他想起太常属官的高兴劲头:“现在有余,之后就要吃力了,三十位增补弟子中,或许有出类拔萃者。冯姓无出贵子,原来贵子已经在别处降生了。”
    在宗正卿和冯天水做猜想时,通往省中的数条大道上,正平驰公车。
    半月以后,公车到齐,弟子下车,互相拜见,取各科博士为经师,开始为期一年的太学生活。由宗正卿所远见的出色的人,也逐渐崭露头角。
    右扶风平陵贺子朝,祖为朝议,父为文学,初入省,让看惯了秀才的太常舒寻音赞叹:“风雅诣太常。”
    他带这位青年去前殿观摩对策,想看看贺子朝的高低。贺子朝领悟极佳,聆听,明辨,沉吟,有时查出对策者力不从心,也会代替那人着急,低声辅正时,流露学问,让舒寻音频频点头。
    只是,几场测试下来,舒寻音发现他的问题:他有心入仕,却连皇帝的玩笑都听不得。
    “子朝,你今后为官,只有一点要改。”
    舒寻音批注策文,贺子朝便在其后侍坐,有文臣风范,让舒寻音又高兴,又难过。他受皇帝宠爱,本不应该有这种心思生发,面对贺子朝,却不由得想:不逢时的孩子。
    为帝幸的太常,先教后辈为官之道:“知道哪一点要改吗?”
    贺子朝思考:“重实事,少藻言。”
    舒寻音对素直的青年摇头。
    若是生在识人的朝代,以其气志,必成大器,但在这位皇帝的家天下中,则需要有人徐徐引导。
    贺子朝还在自责,答错大人的问题。这边舒寻音已决定了,一年期满,要让贺子朝做太常掌故,就从他身边的小官做起,由他亲自来教。
    为此,他特意去天数台,为爱徒卜命,虽被无礼的人泼水,总算得到“金印紫绶,国之栋梁”的预言。舒寻音由心欢喜,又想到自己膝下无子,便起了招婿的心。
    闲居时,他唤来独女,亲切地说:“银阙,父亲门下一子,上佳,可为夫婿。你情愿吗?”
    舒银阙和一切怀春的贵族少女做同样的期待:“难道是息再?。”
    舒寻音还未反应,仍然挂着为女儿和贺子朝的微笑:“嗯?”
    在天数台泼水的傲气青年形象,这才清晰起来。
    昌山孤儿,大市之县贼,横县私学的童学生……息再的风闻最多。不过,无论风闻怎样,最后的他都是冯翊治所唯一的举子,百中取一的人才——地方推荐考核时,左冯翊开密府,设十难,察学问精神。众生解一难者二三十,解五难以上者不过二三,而息再除了制祭的仪礼没有作答,其余全部应对如流,且高妙非常,令人瞠目,迫使左冯翊撤下内定的贤良,转见这位青年。
    “众说都好,唯独祭礼不通,为何呢?”他见面揭短,却被息再反问“我朝难道需要祭礼”,惊得连说几句“你妄言”。
    掌管祭祀的食长就在旁听,一下被激怒,将印掷到息再脚边:“大人,此子虽然长于应答,却无见识,入省也会为皇帝厌弃,怎能当我左冯翊的举子?快赶出去吧。”
    其余下官附和。
    见左冯翊犹豫,息再笑说:“大人以为呢?我究竟是为皇帝厌弃,还是得到器重?”他举手离去,留下议论纷纷。
    日夜思考的左冯翊,在一个阴天醒悟,用手信将人召回。
    属下不解,被他骂退:“此子有命发达。”
    他亲自为息再整装,等待宫中车马的间隙,又对息再极尽照顾。下官们那时以为左冯翊大人受惑,许多年过去,才感叹大人的高瞻。
    公车来了。息再虽然一无所有,却像个显要的人,踩着左冯翊的膝盖登车。
    使者很受感动,夸赞左冯翊:“大人真是礼贤下士。”
    左冯翊囫囵点头,牵住息再的衣边,避开使者:“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久远的事,或许有出入,还请你体谅。听人说,你早年在昌山生活,难道是昌五冶铁处?我特意询问昌五的铁官长,他坦白,曾经收过弃婴,姓名用竹片记录,恰好与你同姓。”
    息再又踩着他的膝盖下来。
    当着众人的面,举子对大人说话,却像上士对下士说话,竟让他躬身。
    “两枚铁当卢在我腹中十几年,大人要剖开一看吗?”
    “果然是你。运输官昏了三天才醒,醒来就要找人杀你,抓不到你,就抓来铁官徒,鞭笞他们,直到数人的血肉混同……铁官这件事是真,那么,在别县做贼,做乞丐,也是真?你真如众人口中一般。”两人耳语,一人汗涔涔。使者和属下竖耳聆听。
    “是真。”
    “但是,你怎么能通过我的考试,你怎么能,啊呀,你作弊!”左冯翊立刻否定自己,“不,我不透露,你如何作弊?但我想不明白,按如今的世道,似乎少有这样的道理,贯通文理的人,竟然是个孤寒?”
    他不说了,因为眼前的青年充着两眼血发笑,又美丽,又怫郁,像头妖怪:“大人觉得我不应通文理,应在街边被人啐,直到白头?”
    息再逼近,左冯翊渐渐后退。
    他混沌,汗湿衣襟,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运输官的描述:“大人请听,那个五岁小孩有枭雄气,将开膛破肚挂在嘴边,到青壮年纪,一定为害四方。要抓住他!”
    运输官真不会看人,左冯翊想着,再转眼,息再已经匍匐在脚下:左冯翊是举人的长官,日后举子飞黄腾达,除了敬谢天地君父,首要感谢的外人就是他了。
    属下乐见这副景象:“不枉大人抬举,快看,他知礼了。”左冯翊也抹把汗:“是啊。”
    息再起身登车。左冯翊坐在高堂上目送,忽然伸腿瞪眼:“慢来!他实是个别有用心的人,他幼时就能袭击输官呀!”
    阻拦声被送行声掩盖:不仅是治所的官员,就连百姓都出门追车。一见息再,美誉连连:“今天望贤,明后天我家幼儿也有出息。”
    五岁的小孩,被家长挟着从众,也不知车里坐的是谁,也不知为什么要跑要叫,伸头看车,看到帷幕下的息再,便咧嘴:“好看。”
    小孩身边有父母,身后有女仆,身上护着两三双手。
    他看出息再的风光,息再看出他家的温情。
    见小孩展臂,求些什么,息再便将左冯翊送的上衣、腰带并头巾解下丢给他,又在使者的询问声中,换上粗布衣裳——息再过左冯翊千门万户,乞讨之余,偶然能得布匹,数匹裁成一件,就是他的百家衣了。
    “其实,将这件穿在里面,将左使君的赠衣穿在外面,这样两份恩情都能加身,”使者打量着,补丁实在太多,他不好开口,转问未来事,“此去省中,有展望吗?”
    “要让王侯做我先马走。”
    使者以为耳朵出问题:“息君,有高才,当立大志,仅仅做王侯的先马走,就满足了吗?做王侯如何呢?”
    息再不回答,侧脸看窗。风吹帷幕,将他未巾的长发吹起。他就在这蓬乌云里笑一笑,不是冷笑,而是舒展眉眼的笑。俊美的容颜与过路的山水相应,让使者发愣。
    山水向后,人向前。息再回家了,家中糜烂不堪。他才下公车,就有侍者哭:“燕王乱掖庭女。”哭声迂回在后梁宫室。许多人抬头看天。息再看脚下路,走好每一步。
    学子聚在太常府,问候姓名和家门。出身高第的少年们,言语间有攀比,让博士笑叹:“都有傲气。”息再最后一个到,被人围观。
    有细语:“好样貌,不过,这是什么打扮?”
    有猜忌:“仅凭脸孔入朝廷?”
    还有耻笑:“早闻太学广招野人,看来不假,想必公车去接时,这位还在乡市当中,没来得及换装。”
    只有一人喝止:“乡市如何,郡国又如何,哪怕是天家子,之后都是同学,诸生不要狭隘。”
    鸣不平的人,站到息再身边:“平陵贺子朝。”
    “息再。”息再侧目看他。
    狂花一样的青年,开在百花中间,入学不过七八天,就被排挤。只有贺子朝护着他,总与他攀谈。
    不过,大讲授开始了。
    经博士下帷教读,新旧弟子共百余名,一同听课。贺子朝常常被要求坐在前列,不能分心照顾人。休息时,他转首去看,在层层迭迭的文巾之后,竟然看不见息再的身影。
    他忧愁,挑一天放学,去拦息再:“你可不能失意。”
    “你可不能失意。”息再挣开他的手,原话奉还。
    “我失意什么?我驽下,却无读书的阻碍。倒是你,我怕你被恶言恶行中伤,逐渐消磨志向。哦,之前经博士讲授时,你坐在哪里?我看了两三次,都没看见你。”
    “我没去。”
    “你还理直气壮,”贺子朝皱眉,“我会请示博士,明天开始,你跟我同坐。”然而第二天,贺子朝与另外九名弟子缺席。息再来了,博士什么都没说,他便主动坐到一室的角落,读自己的书,偶然抬眼,穿过层层迭迭的文巾,看前列的空座位:“你可不能失意。”
    距省中数十里的大苑外,贺子朝正失魂落魄地走着。
    车从道上过,九名学生依偎在其中,面白而瑟瑟,见到贺子朝,他们小声招呼:“上来,子朝,没事了,我们回去。”
    贺子朝让他们先去。
    他继续徒步,逐渐上不来气,便用嘴呼吸,吃了很多行尘。苦涩当中,他极目远方:肉色的黄昏。
    贺子朝扶着道旁树,忽然跪坐,呕吐起来。
    后梁帝要见太学生。
    人多,他眼花,便吩咐十人一批,依次觐见。
    众官以为皇帝准备考核,好心建议:“开宣室,还是开宵宫?毕竟要见我朝最文秀的学子,陛下,还是开宣室吧,这样庄重。”后梁帝将建议者的舌头剜下,放在大铜盘中,堆成小山,并告诉执事:“开葵苑。”
    葵苑后面是虎圈。
    幸免于难的官员们,这才明白皇帝的心,变色称是,到了当天,各个告病。去葵苑的队伍变得很单薄。
    后梁帝便让在省的宗室子女同去,对躲在殿后的文鸢说:“你也来。”
    到虎圈,他做一番安排:众学生立于面北的砠台;众侍者拘束一名掖庭宫女,站在虎圈草甸上;而他则领众位宗室,坐在帐下置酒,抬头是诸生,低头是野兽。
    后梁帝很开心:“啧。”
    他伸手,随意揽人。
    燕王和郿弋公主避开。赵王转手将文鸢推过去。
    后梁帝便揽住小女儿,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嘴,灌入整壶酒水。
    十岁的文鸢无力抵抗,从口鼻喷出烈酒,喷在灵飞美人旧衣改制的烟霞服上,让后梁帝亢奋。
    兴致已达最高,他将文鸢丢还给赵王,唤人端舌头,放野兽。
    崩无忌端着铜盘,路过砠台。
    他瘸腿,又走得急,将盘中物遗落:一条舌头,很轻盈,滚到远处。
    他不方便捡,就朝台上:“请帮我。”砠台哗然。部分学生昏死过去。
    虎圈有啸声,狮豹踱步入场。远滨隐隐的象鸣。又有学生吓得含泪弯腰:“要做什么?”
    恐惧让他们失去理智,获得新知:来之前,对学问、时政、先贤经文的温习,通通成了无用功,皇帝不需要这些。
    “诸生请看,”崩无忌在高处倾斜铜盘,猛兽在低处张口,“食物不合心意,哪怕是畜生,也会懊恼,朝同伴撒气。”
    “但虎圈饲食,一天只有一顿,再不喜欢,也得勉强吃下,直到饱腹,”崩无忌说得对,野兽不喜人舌,起初互相撕咬,朝台上呲牙,最终还是安静下来,埋头吃了很久,“上人这时就有疑问了,野兽吃过不可口的食物,已经满足,这时将可口的食物供给它们,试问野兽还会死斗,为食物卖力吗?”
    “请诸生为上人解惑。”
    诸生目眩。贺子朝和两名胆大的弟子尚且强撑着。
    远处,侍者将宫女解开:“这是乱燕王的掖庭女,一直没有处置,正好是野兽所爱,当下用来尝试。”
    胆大的弟子便丧气了,捂着脸说不晓得,逗笑赵王。
    “大道学到哪去了?一条人命在眼前,你们好好作答,或许可以救她性命,却这样怯懦。”
    “真的可以救她性命?”贺子朝上前。
    众弟子拉他衣袖。他拍拍他们的手。
    “真不真,上人一言九鼎,”崩无忌打量他,随后小跑至后梁帝处,“很莹彻,想必是太常最看重的学生,扶风举子,姓贺。”
    后梁帝也在打量。不过,他看的东西与崩无忌不同:他在看贺子朝的仇怨。见贺子朝对舌头攥拳,对宫女凝眉,就是不看他身处的坐帐。后梁帝便知这是一位以礼法度自身的青年。
    他的兴致减退:“说。”
    贺子朝多看一眼宫女,看那可怜的少女挣扎手腿,他心中绞痛:“野兽满足口体,绝不会为食物起争执。”
    “绝不会?”赵王托腮,“你这样肯定?”
    “是。子朝请问,上人已经得到后梁的天地,还会为了外地奋力吗?”
    “当然会。这位弟子难道不明史?不知我父皇征西北的往事?”郿弋公主用言语挑逗。
    贺子朝脸红,并非是为郿弋公主,而是为自己:“殿下说得很对,上人当然会为外地奋力,会在口体之外更多争求,因为上人之为上人,是一朝的天子,坐堂上而拥天下,雄心等同疆域。”
    “那么野兽之为野兽,也是一样的道理,受圈养的穷物,所事区区之地,每天的企盼不出一餐,饱腹以后,再不会生出多余的念头,这是定理——上人之心如何坚决,野兽之心便如何坚决。”
    砠台静。
    后梁帝打个哈欠:“你说,人兽各有志,我志大,兽志小,如果野兽轻易移志,食用了宫女,那么以小见大,我心也不过如是,可以改变。”
    他掀开帷帐:“你奉承我,还是骂我?”
    宗室子女闭嘴。侍者和随官低头。
    太学生聚在贺子朝腿后,扯他裤脚:“子朝,不要再说了。”
    贺子朝握一手汗。
    “骂得好!”让人没想到的是,后梁帝忽然高兴,示意放了宫女,“太常爱你,爱的有理。你很聪明。”
    宫女得救,又是跪皇帝,又是跪砠台,抹着眼泪退到旁边。贺子朝站在高台上,有凉意——风一直吹,他现在才得体会。
    弟子们依次站起,各个跪湿膝盖。
    他们手牵手,恭喜子朝:“看来这便是考课,子朝,只有你成功。”贺子朝勉强地笑。
    “不过,还有件事,”坐帐中传来后梁帝的问话,他正畅饮,“你是扶风的贤良,我想这件事难不倒你。这宫女与燕王乱,既不入虎圈,又该如何处置呢,按国朝之法吗?”
    才安心的宫女,又慌乱了,乱中求人,抓住文鸢的手:“我,我是被迫,我被迫。”
    但文鸢比她更慌,顾盼左右,小声说着“且等贤良的回答”。宫女明白文鸢无法指望,甩了她的手,转求郿弋公主。
    郿弋好生安慰:“如果你开始求的是我,我会报答你的仰赖,替你说话。但你开始求了文鸢小妹呀。我落在文鸢小妹之后,所做的事,自然要略低于她,她无力救你,那么我便请示父皇罚你。”郿弋真的去请示了,附在后梁帝耳边窃窃。
    宫女瘫坐,明白唯一的希望在砠台。
    砠台上,贺子朝正看燕王。
    听到后梁帝说“国朝法”,贺子朝清醒,望向坐帐:燕王在帐下,无所谓的样子。
    受士人教育的青年,相信世上一切疑难可以用公义解决。
    他立刻回答:“陛下言法,最好,就按国朝法。王乱宫闱,染指掖庭宫女,应当废爵削封,久留本地。至于宫女,她受强迫,无奈而从,可遣送回家,令不得入省。”
    虎圈有大笑。
    是燕王。
    后梁帝也笑眯眯的,搂住郿弋公主:“法典背得很熟。就依你言,处置燕王。不过,我要在这里改一条令,请你听好:今天开始,掖庭与诸侯王乱者,无论男女,受迫与否,皆去头,身骨做醢,以警示众人。此令为天家好女郿弋而改,今天是她生日呀。”
    燕王笑累了,喝水顺气,脚边爬过尖叫的宫女。斧士绕台,向她而去。新法即刻执行。
    众弟子成石塑。贺子朝坐在地上。
    目眩当中,他看着那名宫女无路可走,终于跳下虎圈:她放弃求生了,与其做肉酱,不如做活物的口粮。
    狮豹受惊,将她撕碎。
    不过,真如贺子朝所说,它们吃饱了,对宫女的尸体没有兴趣,绕着血肉走几圈,舔几口,就散了。
    尸体发臭。下一批学生到达,恰逢野鹫在啄白骨。
    十人自葵苑归来。九人坐车,一人步行。
    舒寻音领众博士,在府外接人。接到走了近十万步的爱徒,发现其身多秽物。
    他不忍。
    “大人,你在未冠的年纪,也经历过这些事吧。”贺子朝开始重病,混沌时,仍抓着舒寻音的衣袖。舒寻音便安抚他:“是啊,子朝,你要适应。想想你入省为了什么?”
    看贺子朝嘴唇翕动,舒寻音附耳,听到青年说:“我不能失意。”多少天后,贺子朝能行走,立刻去找息再。
    让他称病,让他告假,总之不能毁了他,不能让他见识那种事,他出身低,能入太学,已经很不容易……贺子朝在太学寻人,正遇上第二批弟子归来哭诉:“虎圈不啻地狱,我不想再去,更不想再学了,学得好,那里是述职地,学不好,那里是葬身地,我今天便走,从西堰渠游走。”
    贺子朝憔悴,轻声问过路人:“见到息再了吗?”
    路人疾步:“他去虎圈了,我不去!你别问我,问别人!”
    贺子朝才知道自己来迟。他追去直道,仅仅追上车辙。车狂奔,带着最后一批学生——九名忐忑的弟子和心潮涌动的息再——来到大阙之前。
    百里葵苑,有何物在呼吸。
    一名弟子害怕,掉下眼泪:“听了那么多残酷事,叫我怎么进得去?你们进去吧,我就在这里。我父是平丞。”
    “我父是守丞。”另有一名弟子接话。
    “我父是长史。”
    “我父立功,受爵执圭,外派为王国大官,赴任途中下世。我家世代享持琥珀印。”躲在最后的弟子,此时最高声。
    轮到息再。息再说:“我无父。”
    他走进葵苑,远远地看父亲。
    后梁帝正与连少使淫乐。坐帐前后晃。
    崩无忌贴在帐上说:“太学生来了。”后梁帝停顿,掀帐去看:“哪?”
    息再登上砠台,留一个背影。
    “只有他自愿进来。其余弟子搬出本家的秩级,希望陛下开恩。”
    “通通捕杀,”后梁帝捏着连少使的乳首,“他的家庭可赏。”
    “他无家,无父母,是个孤儿。”
    淫欲未消的皇帝,引颈去看:“嗯?”
    连少使搂他的脖子,后梁帝便将砠台的孤儿丢在一边。两人疯闹,到帐上结满成团的精液,才停下休息。连少使掀开帐子:“这位弟子,你等一等,陛下体力不支,片刻以后再来考你。”
    后梁帝踢她腿股:“获(妇奴)。”
    踢一下,连少使嬉笑,踢两三下,则无反应。
    她愣愣地看外面,汗渍进嘴。
    后梁帝好奇,攀她的肩背,将她压垮,露出帐外的风景。
    砠台入天,台边坐人,不入流的打扮,散发飘扬。樛木与荆棘衬托他的颜色,让少使惊叹:“璠兮玙兮,金兮瑱兮。”被后梁帝捏了屁股,她才舔嘴唇:“好一位大男。”
    “喜欢?”后梁帝问。
    “喜欢。”连少使答。
    “赏给你。”
    “赏给我?陛下,请将他丢进虎圈,让野兽撕碎他的衣服,再将他赏给我!”连少使活跃了,骑在后梁帝身上,却被他一掌打落。
    “我不舍,”后梁帝插入她的后穴,同时摁她的头,几乎将眼珠摁出,“知道我为什么不舍?你睁大眼镜,好好看他,他难道不是我的好阿噎吗……”
    连少使裸身逃跑了。
    后梁帝放下帷帐,召集宗室子,向台上笑:“谁。”
    “冯翊息再。”息再也在笑。
    他触地行大礼,掩盖狂喜的神态。
    太好了。
    十八年饱尝艰难苦恨,到今天,息再才真心快乐:父亲是暴君,男女弟是恶徒,大小国是荒淫窟,一切人物都与他的期待相合。
    胸口发胀,有什么欲出,被息再以理智压下。
    他扫视坐帐,认一认家人。
    燕王,燕地六郡的下国王;赵王,常山、中山、巨鹿三军的未来统帅;郿弋公主,古国贵族后裔柳良人所出女……未进宫前,息再出卖尊严,获得兄弟姐妹的情况。
    提供消息的大官吃鱼、梅和苹果,他替他们拔刺、蘸盐水。拔刺就像杀人,过水就像去皮肉——他不住地想,想着残忍事,额际起筋,手脚发烫。
    现如今正是这种情况:人不在大官话里,而在他眼底,各个可称后梁的毒物,激起他的情绪,让他确信可以无顾忌地对待他们,要杀,烧燎,熟煮,酿造,托为除害,实则发泄……息再掩面咳嗽,强迫自己不想。
    坐帐处也有人咳嗽。
    一位小女,被灌酒,扶地时,又被不合身的长衣绊倒。
    看到她,息再还热的血凉了大半。
    “请诸生为上人解忧。”崩无忌瘸腿来了,打断他出神,“啊呀,就你一人?”
    息再应答,目光还在小女身上。
    “文鸢公主?她无家庭,无封邑。以下适上者,没有注意她的。注意她的子弟,大都因为贪欢。毕竟她艳丽,早有她母亲的模样,哦,听说胸脯和屁股赶上成人。”大官吃完鱼、梅和苹果,开始粗话。息再收拾残羹,抓鱼骨和梅核的那一面手掌血淋淋。
    痛感还在掌心。
    息再看文鸢被众王并公主嘲弄,畏畏缩缩地站起,躲进虎圈角落。
    他漠视她:在这里长大,却柔弱。
    虎圈放野兽。
    与前两次太学生所述不同,这次不是狮豹,而是一头熊,嘴边栓金链,毛发松弛。
    斧士劈肉块。它怏怏地看。
    “熊名叫阿罴,因为年老,不能进食,众人穷尽手段,引诱,投喂,激怒,均不见效。上人养阿罴十年,很有感情,怕它饿死,请问诸生可有办法让它吃东西?”崩无忌说着,向砠台低吼,“这位弟子,你高兴吧,这次不比前次,算是十分简单了。”
    息再做高兴状。
    他下砠台,来到帐前:“上人以为喂食的手段已经穷尽,其实不然。”
    帐中哼:“说。”
    “请斩断它的牙齿和指甲。”
    “它可是我养了十年的阿罴。”有怒声。
    息再恍若未闻:“去完牙齿和指甲,派人在它面前吃喝。最后给它肉,它一定会吃。”
    “如果不吃,就从你身上取肉。”后梁帝将信将疑,命人去斩。燕王大声说“否”:“陛下,阿罴跟你十年,此子见你一天,难道你要为了他的话伤害阿罴?”
    燕王出头,全为示威。
    息再躬身:“殿下多虑。”
    片刻间,兄弟对视。燕王觉得彼此的血色相同。
    他失去底气,移目别处。息再也转看阿罴。
    斧士为阿罴去爪牙。阿罴仰腹,由他们作弄。它真的太老了,没有脾气,忍痛去完,表现得更无食欲。
    后梁帝说:“啧。”
    他命人扒去息再的上衣:“取臂肉制糜。”
    息再赤裸胸膛,让斧士稍等:“请陛下安排人吃肉。”
    后梁帝看这位青年:他无惧色,两眼生辉。
    更重要的是,隔一层帐,故人重迭在他身上。长发飏飏入风,极美。后梁帝几欲去拢。
    “吃。”他退让了,让斧士听话,同时发现自己也受牵引,变得听话,不由愤怒,“但是这次还不奏效,我要你双臂和双腿,你害得阿罴没了爪牙,你原本是该死的。”
    息再称喏。
    崩无忌领着两个饥民,到熊不远处。两人吃得香,同时因为害怕,大量出汗。咸腥味终于吸引阿罴。
    它向人去,走到一半坐下,竟打起瞌睡。
    后梁帝耗尽耐心,气极而笑:“将此子脱光取肉,过后扣左冯翊一千斛。”
    侍者去捉息再。息再跳下虎圈,赶到饥民身边,抢了肉扔给阿罴。阿罴将肉拨到一边,忽然发出顿声。
    侍者斧士成堆,一同观望,被后梁帝踢开。
    他掀帐,看见奇景:失去爪牙的阿罴,尝试拨肉,用颚触碰,张嘴试探,之后悲鸣愔吟,声大如雷,震撼整座葵苑。
    它做人立,打飞饥民的头颅,啃噬残体,发现无法下嘴,又回去啃那块肉。
    赵王看直眼:“阿罴想吃东西了。”
    后梁帝大为感动,让人去剁些肉泥,同时准备对息再的嘉奖。有人提醒他:“陛下,息生还在虎圈中。”
    息再站在饥民十步远的草甸上,注视阿罴发狂,仿佛看到自己。背后有人叫他,连叫数声,一只手拉他上来。
    息再说着:“不要紧。”转头对上后梁帝的脸。
    父子初见,在熊掌抡空时。
    “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后梁帝从帐中奔出,没来得及穿衣。
    “我以己身相度,觉得这个办法有用,”息再也光着上身,十分坦诚,“有牙有爪,则懒于食;人有而我无,则能生出食欲,攻击欲,占有欲——陛下请看阿罴,它正在大口吃肉泥。”
    两人看了一会进食的熊。后梁帝突然将息再按倒,要来斧士的大斧,架在他颈上:“你是什么来历,父母是谁?”
    “我是孤儿。”
    “你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息再想,将来一定告诉后梁帝,孟皇后是最聪明的人,她夺走他的一切来栽培他,颇有成效。
    “你欲做什么?”
    “我欲成为陛下的鹰犬。”
    息再毫不脸红,惹得后梁帝大笑:“原来是鹰犬!你想住笼,还是住舍?”
    “一间小室足够。不过,我能为陛下做的事,鹰犬远不能及。”
    “好好,诸生当中,你最过人。”后梁帝大喜,旋升一股失而复得的满足,便扔了斧头,抱过文鸢,“见一见未来的公卿。”
    文鸢不敢抬头,看到对面的男子身体:有旧伤,不妨为一具玉体。
    她嗫嚅着:“真可怜。”
    息再和后梁帝听见。两人发愣。
    “什么可怜?”后梁帝捏她的下巴。
    文鸢挣扎着,死死闭上眼:“不,父皇,我只是觉得阿罴可怜,它,它天生茹毛饮血,对食物渴求,被称为猛兽;到了某个时刻,却要通过去爪去牙,才能引出进食的心,真可怜,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后梁帝有些扫兴,唤来女傅,将文鸢掷在地上:“同情阿罴,就要跟阿罴共命运,你也戴一条金链吧。”
    文鸢捂脸,呆呆地点头,等她明白后梁帝的意思时,已被赵王击晕。
    几位女傅动手。血染烟霞服。
    息再在一边,想她的话,觉得自己错看了她。
    一名弟子,一天之内,获得皇帝的宠爱,从葵苑归,便去相思殿,出了相思殿,又去神仙台。后梁帝赏他丝锦袍,他不穿,继续穿百家衣,大步省中,翩跹胜过丝服男,让人侧目。
    不仅舒寻音之女舒银阙注意他,很多经博士的儿女都注意,过后各自求父:“父亲,息再不是太学生?你快做他经师,邀他做客家里。”
    做父亲的为难:“唉,数天以前,我要做他经师,不是难事,他根本是块冷石头,无人捡拾嘛。谁知朝夕之间,他竟变得炙手,如今要做他老师,像与什么人物攀关系,会被议论。”
    不过,息再的事,实在不需博士们操心。后梁帝让他自己做主,选择业师,他选了天数台的老国师。
    “理由。”后梁帝审视他。
    “涉猎谶纬之事。”息再还没说完,被后梁帝用酪汁泼脸。
    “实话。”
    “听说公冶氏世代避政,端居天数台。我受业于公冶氏,最没有朋党之嫌。”息再抹去酪汁,看到后梁帝的笑脸。
    如果息再选两千石以上朝官,后梁帝预备打断他的腿,将他丢到厕所里。
    “你确实智慧,”皇帝赞许,“快去拜见你的老师吧。不过,你跟着他学,难道学成观星待诏?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话。如果最后不如鹰犬,我就将你剁碎了喂阿罴。”
    他丢小盏,擦破息再的脸。
    息再淌血到颌,说着“谢陛下”,似乎在哽咽。等脸上伤口痊愈,他去了天数台。
    许多年前,两位孩童在隐士庐闲话的建筑,如今就在眼前。悠悠的高台,灵曜浩荡,群星环绕,上有为国师的少年,捧着帛,戴着簪,看到息再,摇头流泪:“我父亲死了,后梁的西征胜了,我没能完成公冶氏之守,我错了。”
    “换我,”息再安慰他,又像是使役他,“你来助我。”
    同一时刻,贺子朝也去拜谒少府。过路人认出他,又怀疑眼睛:“子朝,你这样憔悴?”贺子朝凄然的笑。
    他坐在砖瓷之间,听工官野谈,弄脏了文士服,才感受到踏实。
    彼时舒寻音还没有起招婿的心,等到心起时,贺子朝已经立志:“老师,我选好了路,今后我会在你处受业,通过考试做官,但不再以上卿为高品。银阙子跟我,会受委屈。”
    舒寻音急了,将天数台的占卜结果告诉他,只换来贺子朝的长揖:“师恩没齿,但子朝并没有那种命。”
    他转回太学,恰逢息再。
    两人同来同往,较之前更亲密,却在心境上殊途了。
    郎多贵族。
    其中的佼佼者,却出身平民。
    后梁帝常与他驰逐,冷落其他青年。
    车远去,非议起:“息郎息郎,巧嘴与厚脸皮,得到皇帝的器重,其实并没有什么本领。”
    不过,息再以射策考试甲科第一的成绩毕业,擢为郎,实在无可挑剔。因此当着他的面,众人又说不出什么,有坏心者,不过偷偷使绊。息再自觉,总能避开,但次数多了,终于被后梁帝发现。
    皇帝生出不满。
    “郎官们不服你。”君臣驾车驰逐,一直跑到左冯翊,后梁帝在前车说话,息再在后车不语。
    “你从小到大,拜过多少老师?大概没人教你统御吧,”后梁帝放慢速度,使两车并驾,“躲避退让,不是御人之道。我来教你。”
    扬尘中,恶人挂笑。
    息再低头臣服,其实也在勾唇。
    白天,他在近侍处,陪皇帝荒唐,夜里听金钥匙落下,才徒步去天数台。奉承者误会了,说息再即便为官,也不忘半夜给老国师执帚。无人知道他的真心。
    “后梁根基在楚,却敌之地在燕、赵之间。”
    天数台一角点灯,青年并少年正读地图。
    “燕风奇谲,国内多游侠。狂人不可捉摸,一会儿愿意为朝堂效力,一会儿又要造反,最难笼络。”
    “那么便不笼络,”息再下判断,看到千年持保守态度,他靠上台石,“但燕国坐拥六郡,地广人稠。未来会有这么一天,我们开始动作,而它在翻覆之间,成为隐患。”
    “赵南于燕,能够制衡,”千年折下翠羽簪,去点卷轴,“不要忘了后梁制胜在赵国三军。其中,常山军最勇武……”
    老国师起夜,被两人吓一跳。
    看千年披头散发,他皱眉:“看书便看书,端正一些,息再如今为郎,你在他面前做儿女子样,是给他难堪。”
    千年劝走祖父,继续谈话:“不过,赵国三军主帅均为五世贵族,我想,非要切中关节,才能动摇他们。”
    两位年轻人苦想很久,也没有什么关节的头绪。
    千年怕僵:“不管燕赵了,看近处的三辅。三辅在如今这位天子脚下,最多刁民,与其恩威,不如与其小利。可惜你我不是富人。”越说,他越扫兴。
    “你戴这支簪,我当你是富人。”息再点一下他的翠羽簪,受到千年的踢腿。
    “我看你穿郎官的绣衣,也像富人。”两人相抗,息再只用五成力,就让千年喊痛:“你这是什么手劲?之后好做个郎将。”
    老国师起夜回来,看到此景,以为千年耍小孩浑,连忙去推孙子:“你也近六尺了,难道不害臊吗。别闹息再,不然我不许你们见面。”
    千年含混过去,之后灯下坐,低着头说:“我近六尺,做的事却与小时候没分别。就像刚才,我一空谈,就收不住,竟忘记自己空的是两袖,其实什么也做不到。”
    息再按他肩膀:“我也两袖空空,所以要向上,为郎,为将,为令……你助我,让我来。”
    他欲笑未笑的样子,最惹人遐思,千年就多想了。后夜,送行至台下,千年犹豫着,喊住他。
    “息再,你向上,势必要跟你父亲共同进退。我怕,怕你,唉,最近,我听人说,他带你去诏狱羞辱囚犯,带你杀人,带你驰逐并掳掠子女,还带你骑奴隶游苑,”千年揪紧了手,“我了解你,所以怕你耽于这些,变回后梁帝的儿子。”
    息再嘲弄他:“你果然与小时候没分别。”他拂袖离去,走到离天数台不远的柳道中,才捋把柳叶,盖住发烫的脸。
    千年真是灵童,能洞见人心:至高的权力最美,如息再这般人,一旦见识,无法不对其垂涎。
    他回郎署,一夜未眠。白天开始,他的统御之道也开始。一年后,息再迁郎将,三年后,增俸至万钱,如果不是恰逢大事,息再便要在年末拜令郎中——已无人敢非议他。
    三年后的一个寒天,相思殿挂白。
    后梁帝步入殿中,遥望画像。
    为了亡妻,他罕见地守礼,悼念之前,还特意做了斋戒,换了单衣。
    “今年是阿噎下世的第十年,我无心做事,你的升迁就等到年后吧,”他话过半,叹口气,“你入省晚,大概不知阿噎,唉,她可是陪我长大的女子。”
    息再一味说是。
    等后梁帝在相思殿大恸,高喊“与我不终之药,我要去天上找椽栾”,接着却召幸连七子时,息再才退出来。他绕殿行走,打发时间,不小心被白幡拂面,拂出眼泪。
    身后一声“息再”,让他平静。
    “你又在陪侍?我找你很久。”贺子朝走到他身边。两人同时听见相思殿传出吟哦,便向一旁的偏殿去。
    “什么事。”
    “请你的郎官放行,夜里我要入禁中。”
    时下,贺子朝是工程营缮的主官,主持建造了许多台榭宫馆。这次夜忙,是为了坍塌的肖不阿筑堂。
    “肖筑堂在营造上有错,所以不稳。可怜楚相,受了惊吓,好几天不准人近,”贺子朝说着,塞给息再一个卷轴,“你之前求的楚地瓦顶,在这份图上有所体现。你有闲暇,不要光看,拿去练习吧,我知道你的绘制极差。”
    息再大笑,被贺子朝捂住嘴。
    “先皇后祭日,收敛。”
    “子朝,你活泼了。”
    贺子朝也低头笑。息再因此看到他额上的细伤。
    “少辛苦。”
    “你竟会关心别人,我听同学们说,你已经成了小暴君。”
    息再劝他勿与昔日同学来往,就让郎官带人远离相思殿:“快走。”
    四下静,息再展卷读图:浪一般的瓦垄,昭示楚国的壮美。他慢慢地看,摩挲纸面,像在触碰与他同血的一人。
    夜里,息再端坐在郎署,有人从侧门进。豆灯照路。那人拘谨的影,一点一点挺直。
    肖不阿来了,两胁有书信。
    息再不请他坐,拿信快读,将长沙、东海两郡的部署变化放入心中,随后烧掉信封。
    数年前,楚王唯一一次入省,被少年息再抓住机会,安排浡人跟随。几位浡人到楚边境,分居长沙、东海两郡,如今,得意者已经当上军官。
    他们为息再授意,将信息混进楚国上书,一同入省。楚书由楚相分拣,层层传递禁中,浡人的书信便被肖不阿秘密挑出,交给息再。
    起初,肖不阿害怕,收送几次后,就劝息再:“还是在省外设置一个别居,派专人管理吧。像这样公然来往,被发现了怎么办?”
    “被发现,你便去弃市。”
    肖不阿只好继续,每天都心惊胆战,至于一年的末尾,同僚见他,纷纷感叹:“为相之后,不阿瘦成这样。”
    不过,时间越长,肖不阿越能体会息再的感情——深沉而老成的青年,虽然在养羽翼,却不让任何人接近真实的他,哪怕是千年,也不过陪他做泛泛的展望。只有一人除外,就是肖不阿自己。
    息再向肖不阿明确:“我要当皇帝。”
    肖不阿哽咽:“当然,你本应是储君。”
    他对息再,像对有所亏欠的亲儿,希望他好,却不敢用力。过段时间,肖不阿委婉地劝说:“要当皇帝,杀一人,占一宫,远远不够。然而一个单薄的郎将,能做的事不出杀人占地,我想,他需慎行。”
    “单薄?”
    “孑然一身,难道不单薄,”遇上息再的冷眼,肖不阿连忙改口,“当然,他还有位老仆,忠心无二。”
    “你和我母亲,是怎么回事。”息再不愿煽情,随口问些其他,却看到肖不阿迟疑着,忸怩着,最终露出柔和的笑。
    “我陪椽栾长大,别的没有什么了。”
    比起后梁帝,肖不阿的相伴长大,更加动人。息再第一次接触一种情感,却不能领悟,许久以后,才知世上有种男女之间的爱……
    闲谈很少,因为时间紧迫。
    两人不便来往,常常说完正事就分手。这次由于住处坍塌,工官群聚,忙着修缮,肖不阿可以不归,正好在息再处过夜。
    “长沙郡松散,东海郡整肃,但按浡人所说,两位郡守的性格与行为却不相符。”息再琢磨着。
    肖不阿在一旁,欲言又止。
    “说。”
    “楚国是后梁腹地,两翼有重兵,朝北处有大泽。息再,你要取那处,必须先取侯位,有自己的封县和子弟,进而图谋。无兵无甲,救不出楚王。”
    息再移开镇信的铜兽:“谁要救他?让他自救,从楚国出来。”
    肖不阿不明白,却见他一把火烧了一堆信,在火光里笑。自得的笑容,并无孟皇后之风,反而与后梁帝神似,不禁心悸:“你如何打算,一定要告诉我——”
    有劈裂声。
    两人同时发觉。
    肖不阿去抢。息再早探进火中,救出竹简:“误烧了。”
    “啊呀,是我失职,”肖不阿诧异,“这是什么,夹在书信里,我竟没有发现。”
    指宽的简片,题“与兄弟”,用笔清雅。
    “哦,是楚王小书,给燕、赵二王的,不用罄装,不好辨别,”息再没放手,肖不阿便解释,“竹简毁坏,需要誊一份。”
    “我誊。”息再让他休息,取来刀笔,重读竹简。
    “阴君盛壮,云梦萧凉,珍木凋谢,湖水汪洸,十岁不见,浃日思量,大家元后,魂魄伤亡,夙薨夜离,跾徂远方。幸有兄弟,与我尽哀,皇风俯儿,愿忠愿谠,为高为善,为直为刚,先人蠲祉,故人禳灾,休徵象德,佑我两乡。”
    深夜里,息再捏碎竹简,又罢手,按那人的笔迹摹写。运笔时,仿佛能见一位国王,怀着美好的愿望,向兄弟私语,望他们代自己陪伴君主,做正直的人。
    息再怒其天真:“你安居至今,已经成了后梁的心腹。放任你,直到命尽,你也是无知又无为的神王。我要你自觉出国,非得付出开膛破肚的代价才行。我本不在意你的死活,无奈你是我的兄弟。”国王闻声抬头,愁与爱交织的目光:“兄长,对不起,你就伤我,勿伤我的子民……”
    息再不知身已入梦,和楚王的辩论进行到一半,案前走来女人。
    他立刻掷笔。然而这女人只是孟皇后的虚影,能交谈,却不能受人间的伤,当下扑到他的衣袖间:“不要心软,就以你兄弟为牺牲,去救后梁。”
    孩童争胜一样,息再回头笑。
    国王不见了,反倒是另一人的脸庞清晰起来。
    “后夜我见你疲乏,自作主誊好了竹简,”息再转醒,看清肖不阿的脸,“工匠们已经撤离,我得回肖筑堂——不久前,我要叫醒你,看到子朝在,就不好出来,想他是忙完了,和你打招呼。”
    “子朝来过?”息再叫门卫。
    门卫称,破晓时分贺大人进屋,过一刻出来。见息再不悦,门卫急忙补充:“出入时,大人没夹带多余的物品。”
    “他又不是贼。”息再让门卫去。
    剩两人。肖不阿也宽慰:“我打理过。子朝没看到什么。”
    息再不说话,其实在自责:不该休息。
    大宫灭长灯。阁道被天光打亮。
    贺子朝行走在其中,思考方才听到的梦话。
    阁道外有人狂奔送囊,同时一张不牢的嘴巴,已经把这黑布囊里的秘密说出:“西北有变!大严国王与兄弟分崩,大严王投靠龙文国,其弟自立,均反。”
    贺子朝听着,有片刻分心:“大严国王与兄弟分崩,与兄弟分崩……”他终于想明白,撑一条木柱,愕然地说:“息再,你与楚王?”
    大严国动乱不足一月就平息。此后几年,西北诸部落的争斗,都像大严国,掀不起什么风浪。他们是小宗,而位于代山以南的义阳与龙文是大宗。义阳既然在数年前的国朝战争中臣服,龙文又荒政,那么周边小宗如何抵抗,都难成气候。
    缺了首领的草原人、臂鹰人、狼乳人,能做的只有在边廷走马,以鞭子指点,寻衅打架。
    边郡官员都很宽容,看到他们撒野,就互相打趣:“没事,没事,置气而已。”
    受轻视的青壮年们,除了不平,还有一些落寞:生活不再,少主被囚,他们也成了滚草,为人轻贱,不复慓悍之风。是故三年以后,公孙远带来灵飞行宫的口信时,他们像久旱逢霖的人,将其围住:“原来他没死,万幸他没死,我们又有畜养良马的理由。”
    不过,现在的他们在边廷官员眼里,仅仅是简陋的虏人。隔着高墙,双方互相瞪眼。官员很快没趣,转而讨论省中事:“嗐,那个小子,竟然高升。”
    省中事更风光:息再大进,先受令,后升爵,拜为卿,时年二十二。
    多少人说:“不像话。”都不敢在皇帝面前说。
    后梁帝最宠爱息再。拜卿当日,他领息再登神仙台。
    “息卿,两柄剑,你选。”
    危崖上悬一柄铁剑,一柄宝石饰剑。
    息再选了铁剑。
    后梁帝勉强地笑:“知我者。”铁剑是他过去的配剑,而宝石剑不过是齐王哪次奉朝时献来的。
    他为息再舞剑。锋芒在息再脸上闪,他越看,越专注,几次挥去,被息再避开。
    “我思念女人时,通常让人造物,睹物思人;思念先皇后时,却没有什么办法,世上没有和她相配的东西,”后梁帝逼着息再退到台边,“你在虎圈露面,让我恍以为阿噎回来。说实话,你和她不像,却莫名有她的影子,我一见你,就想到她。不过我现在实在不愿想她,必须毁了你的脸。”
    息再及时打断:“陛下遇到烦心事了?”
    后梁帝这才停止挥舞,抱着铁剑:“唉,知我者。”
    两人下台。后梁帝破例让息再见了一个人。
    大狱最深处,有一名囚犯,梳长辫,戴花椒,穿鱼皮鞋,作为罪人来说,未免奢侈。
    狱卒不知他的身份,听狱史称呼他“青蒲公”,又见他每日可以吃柑,可以换假发,便认定他是大人物,多加照顾。这天,狱卒们正为青蒲公打洗脚水,忽然撞见慌张叫喊的狱史,还没听清说的什么,就被后来人一脚踢开。
    后梁帝悒悒的,只顾走,有人挡路,就要拔剑。
    息再将人踢开,踩着热水,给他辟路,直到青蒲公槛前。
    “冯易的犬羊,快给我端洗脚水!”青蒲公正在催促,看到息再,半天合不上嘴:“你,你。”看到随后的皇帝,才气急败坏:“冯易你退下吧,你害得我妹妹早逝!害得楚人灭族!你不退下,我打死你。”
    他扑到槛上抓挠。
    息再拿铁剑隔开他,听后梁帝说:“他叫孟青蒲,出身楚国贵族,是阿噎唯一的兄长。阿噎死后,他神态大变,在楚国周围作乱,自号‘青蒲太子’,被我用兵镇压……”
    “不要听他胡说!明明是他滥杀楚人!”青蒲公把铁槛摇得箜箜响,向息再大吼,但晃动的灯火正好落在息再身上,照亮其官服,青蒲公一下子泄气了,“哼,我跟你解释什么呢,你也不过是他的犬羊。”
    他开始自悲,靠在墙上让人快滚,舍生忘死的样子。夜半,寒光照进深阱中,他蜷缩着,向后瞥:息再还在。
    他吓一跳:“呀!”就见息再打开狱门,三两步到他身边。
    恍惚之间,青蒲公以为息再是来救他的:“你进来干什么,你,你非凡容貌,倒有我楚人的风采,难道你是楚祸的知情者?”
    “陛下厌倦养你,让我杀你。”息再亮出铁剑。
    青蒲公朝剑上吐口水。
    “他怎么不自己动手?”
    “陛下说青蒲公是他的妻兄,他不忍心杀。”
    “他不忍心,这话你信吗,冯易不在,你可以直说,传他的话时,你会不会羞?你们呢?”青蒲公将脖颈往铁剑上横,又大声问狱卒,将他们吼走。
    但息再经过一个下午,已经有所了解:青蒲公的作风是装出来的,本人并不强硬。孟皇后还在世时,后梁帝屠杀楚人,这位躲进大山和红树林,过后又到别郡生活,每顿都要吃肉和水果。孟皇后逝去数年,他以白布束发,立誓要还妹妹和楚人一个公道,早晨朗读誓言,晚上睡得比谁都早。最后,他被手下押至长沙守处,就这样被捕。
    息再如今逼迫他,除了后梁帝的吩咐,还有一些私情。
    青蒲公不服。息再便踩他的心口,在众人惊惶的注视下,将他踩在脚底:“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妹妹罹难,你治下的楚人受屠杀,你怎么不反抗?到了这个时候,才摇铁栏杆,说大话。”他低声,让青蒲公颤抖。
    “你比我小几十岁,所以这样批评我,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我心不过是常人心,试问世上有谁是长久安乐而一朝奋起的呢。你且看冯易稳稳当了十几年皇帝,便知天下多数人不过是我这样的人,保护不了妹妹和子民,就过好自己;连自己也不能照顾了,才慨当以慷,问天问地,表现得很有志气,”提起往事,青蒲公红了眼圈,“算了,你只执行你的任务吧,怎么废话?快杀我。”
    他的话投息再所好。
    息再靠墙:“我会杀你,但你要告诉我楚国的事。”
    “凭什么?”青蒲公从他脚下存活,立刻嘴硬,被他扯衣领,附耳一声:“舅舅。”
    还在大喘的青蒲公,一下子屏住呼吸。
    他从息再手中挣脱,退到角落,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牢房:“这里是?”
    “省中狱。”息再以剑刺他,让他有实感。两人相向不语。
    “冯易从二十二年前开始杀楚人,他那时还是楚王呢,”青蒲公退让了,“椽栾在省中分娩,生下长子,他不知想到什么,高喊着不要任何人染指这个孩子,瞒着先皇帝,将自己国家十二岁以上的楚人尽数杀死,将幼子送进去,又封了国。”
    “那场屠杀持续五年,我记得国门之外不断运来兵器,是后梁人不知情,砸锅卖铁,支持冶炼,一同成了杀楚人的帮凶。”
    “我住在云梦边际,看冯易作乱,心想,他就是这样疯魔,一时兴起,能让家乡血流成河。但我没想到,他会杀到我头上来。”
    息再支着剑听。狱卒旁听。狱中静悄悄。
    “我被围,大声说皇帝是我妹夫,被一人嘲笑。那人现在如果在朝廷,应该成了重员吧?他叫修釜,是某郡之守,家里很有背景,体型像熊,一人一口气能杀死三人,将刀剑都劈砍得打卷。我在高处看他,觉得他简直是世上极恶。”
    “他杀完楚人,用带血的刀刃指我,却没有立刻动手,等了五年,到楚民稀疏、兵器收藏时,才联合他弟弟修锜并我的随从抓住我。我是国戚,他们以叛逆罪将我解入省中。你瞧,恶人做事,还讲究名正言顺呢。”
    看到息再神色松动,似乎有感,青蒲公越发来劲:“唉,跟你们这样的人说,有什么用呢?你们一辈子也见不到楚国,不知我楚人的九重台和满地黄杨,更不知我楚国的梦。不知,所以不怜惜,也许耳朵在听,心里却在想,杀便杀,毁便毁。”
    息再将他踩回脚下:“你说什么?”
    “我说气话哪。”青蒲公慌忙辩解,被息再捂住嘴。
    两人额顶着额。
    “兵器收藏是什么意思?”
    “咹?兵,兵器收藏,就是,杀楚人的兵器,大略十万件,还在国中。入省的路上,我曾听修釜说,要让兵器和十二岁以下男女童关在一起,永远不必出国。”
    “藏在哪里?”
    “谁知呢?藏兵器的人,或许畏罪自杀了,”青蒲公闷在他手心里说话,出一脸汗,“你真是怪人,乱称呼我,又打听这些。”
    息再笑一笑,用其衣领揩手。
    他将青蒲公丢到墙角,看情形是要放人。
    狱卒犹豫着:“息大人,你准备如何?”
    息再先打招呼。
    兵士在狱外久候,这时进来处理狱卒。
    青蒲公大喜:“你要纵我出狱?那么,我果然是你的——”息再用铁剑贯穿其颈项。
    “舅舅,你去吧。”息再杀死他,将他的舌头割下,踩着狱卒的尸体去交差。
    “青蒲公妄言,我先去其舌头,而后将人杀死。至于狱卒,他们大概常听青蒲公讲说,已经听到不少事情,也不能留。陛下,你在管理青蒲公一事上疏忽。”他竟然在大殿上指责后梁帝,吓退一众宫人。
    后梁帝懊恼:“你说得对。”
    为了缓解尴尬,皇帝涎笑,走到息再面前,收了他的铁剑,用剑背压着他跪下:“那么,息卿,你没有听到什么吧?”
    为酒色浑浊的眼睛,把息再从头到脚看了几遍。
    “没有。”
    “你确定杀了他?”
    “他死绝。”
    “好。”后梁帝出汗,要来扇子。
    “你能杀死青蒲公,最好!多少人看到我客气地对他,都不敢动他。到今天,终于有人帮我杀他。你立功了,息卿,我承诺你,未来会给你一把剑,”他扇着风,将铁剑掩入下裳,“但这把剑不行。在神仙台上,你选它,我虽在笑,实在生气,这是主上剑,只能传给楚王。”
    息再跪谢。
    后梁帝拿青蒲公的性命试探息再,看他是否有胆量,或许还试探了别的什么。
    息再表现出色,并且意外取得关于楚国的秘闻,本来十分满足。
    但他手心却空虚,阵阵发痒,似乎是亲舅舅的呼吸在作怪。
    息再想,等有了自己的剑,就好了。
    维年月日,春去秋来,专属于息再的剑制成,是尚方剑,能运作生死。剑下是绝对的服从。
    息再上殿受剑,身形已经在众官当中凸显。
    后梁帝笑吟吟的:“灵飞令。”
    这年最大的事,就是灵飞行宫落成了。
    后梁公主臧文鸢成了亲父养在灵飞行宫里的蛊。
    作为蛊,她的对手是一众死刑和远徙的亡命徒。后梁皇帝曾许诺,如果文鸢能在这群人当中成为最后的生者,将复她母亲灵飞美人的名位,并将她送给他的嫡子、她的长兄楚王做礼物……
    天数台上有对话。
    “你要救文鸢。”
    “不,我要让她留到最后,去楚王身边。”
    公冶千年抚摸麈尾:“你想让文鸢刺激楚王?不成,楚王毕竟在楚国长大,受蔽数十年。文鸢一朝到他身边,告诉他父亲荒淫无道,兄弟姐妹凶恶,后梁即将倾覆——我猜他会笑一笑,将文鸢送去医师处。”
    “拙劣。”息再评价公冶千年的想法。
    他另有打算。
    人的出身落在息再眼中,成为可用与不可用的分别。灵飞宫中那么多人,息再不落下任何一个,在心中计量。
    与文鸢同住的鞠青来,是燕国游侠,不可用;怒人阙的季休,是淮海长公主妓女,未尝可用;贺子朝,一位木直的好男子,无用;北部的江玉绳、栾氏兄弟、傅大涴,通通是平民,不堪其用。何生,唔,何生……
    息再在这名不起眼的老者身上留意。
    “你琢磨他们,不如思考,怎样与西北部,尤其是龙文大国建立关系,”千年点拨他,“多少年来,你梦寐得到一股势力。而我观史,只有西北诸国对后梁有打击。”
    息再认可千年的话。
    他继续向下,看到公孙远的名字。
    “公孙远……”息再对公孙远有印象,是因为揺落参加射策考试时,曾跟他说,同期的学生里,有一位过目不忘的人,复姓公孙。
    昔日的浡人,为息再赠名揺落,在横县数年,又借荀杉的家姓,更名荀揺落。息再授意他广读书,并竞逐风雅,他做到了,从县学脱颖而出,在省中露个面,一年后去补齐王国的文吏,到今年任期将至。
    息再看到齐国出身的何生时,便想起揺落。
    “揺落跟我提过公孙远。”
    “或许是同名同姓。你纠结这些,多烦琐。”千年推他肩膀,带他到台前。两人远眺。
    张扬的队伍,正在出省。
    “皇帝又向楚国发派礼队,”千年喃喃的,突然问息再,“那个浡人,已在队伍之中了?”
    “是。”
    “息再,多少浡人一去不回,你应该能想到他们的下场。”千年牵他衣袖,被他甩开。
    后梁帝赏给楚王的礼物,通常由少府资助,国师送卜,造出富丽又吉祥的声势,由小队人马送往那片净土。息再每借千年之便,在其中安插浡人,过后都要和千年起争执。这次也不例外。
    “你看重他们,怎么能让他们送死。”
    “我看重进入楚国的方法。只要有一人能活着入国,之前的人就不算枉死。”
    “好吧,息再,你我之间,总是你对多,我错多,这一次或许又是你对。成大不成小,治强不治细,为了今后的事,要舍得几条性命,”千年将麈尾扯烂,“我记得上次你说,省中浡人还剩一两名了吧,如果浡人用尽,有用的上我性命时,你便用。”
    千年也是个大男了,凌凌的凤眼,高瘦的身材,平常在天数台观星,被众位待诏仰慕:“国师。”只有息再一眼能见他幼时的模样:忧国的灵童。
    “我自然会用。”
    息再登上回灵飞行宫的马车,打个瞌睡,被行路的风裹挟,来到某条城渠岸上。
    浡人都很年幼,聚在他身旁,听他为自己开脱:“我为皇帝做了数不尽的坏事,才得他的欢心,拥有现在的一切。我不能功亏一篑。为此,我连亲友的生死都可以不顾。而你们不过是我的走狗,我一声令下,你们就去赴死,明白吗?”浡人点头。
    屠户不知从何处来,拿着砍刀,朝人面门挥。息再并没有下令,浡人们却同心协力,迎着刀刃,为息再挡。血溅到半空。
    息再一身冷汗:“但你们是我救回的性命……”
    他惊醒,让车夫拐去左冯翊。
    左冯翊横县中,还剩下一位浡人,名叫金夬。
    息再看望他。他喜不自胜,给息再洗水果,又帮他在手腕处彩绘一条螭龙。
    “初见时,你像银龙。”金夬不常说话,在后梁生活多年,依旧有口音。
    息再帮着他说:“是以前在屠户铺里偷肥肉的事。我那副样子,就是龙吗?”金夬轻轻点头。
    息再不能久留了。他要尽快置身灵飞当中,看一群人的丑态来定心。
    回到行宫,息再听说怒人阙大乱。
    蓝谨死了,连美人失去眼睛和宠爱,青来与季休被埋,最无可能活下来的公主,躺在招云榭上,成为宫城以南的生者。息再陪她三个昼夜。最后一夜,下大雨,她病了,他附在她唇上,将药喂给她,自己也染病。
    “臧文鸢,”他喊她,“那人众多子女,只有我们两人不姓冯。”
    病中昏散,病后才得消息,前往楚国的队伍没有回来。三辅居民都说,他们送完礼物,已经在楚国定居。只有少数人知道缘由。其中息再最苦。
    他散发,伏在案上,偶见灵飞图里一个“晚”字。
    息再做了三次尝试。
    第一次,不久前的一次,他说动蓝谨入晚馆,蓝谨被馆中人打出;第二次,近来一次,他打晕何生入晚馆,何生被好好地送出;第三次,不日后的一次,他不在宫中,就嘱咐羽林封住岔路,将夜中逃亡的文鸢引至晚馆前,与言田并赵将冲突,由此揭开馆人的真身。
    义阳王子?
    “息再,你有误,义阳王子在沙丘。他是神武子,万夫之勇,如果手腿完好,又有行动上的自由,早就将你在内的所有人都杀了。你说的那人,一定不是他。”千年不信。
    息再亲赴晚馆,路过石窦,听到名为玉绳的少年说:“那人喝鲜血,啖生肉,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你偏要与他一处,吓到了吧。”间有文鸢的抽泣声。
    的确,传说西北义阳王之子,犀角兽身,食人血肉,劈裂山石做武器,  还能遁地袭人。后梁帝前半生最险的时刻,就是被他袭击,差点丢掉性命,因此将他视作最恶的仇人,一得到他,立刻兴土木,造沙丘,长久地折磨,摧毁他的体质与心神。
    传说之为传说,需要眼见才能成实——息再在晚馆前,晏待时在晚馆里面。各有过去的两人,首次见面。
    勿近,息再想。
    披露而归的路上,他很愉快,回到前殿,甚至望着铜灯笑。九枝灯,映照九面笑脸。羽林退走,以为息再疲惫,至于半疯。
    “千年,你又错了,”贺子朝的来信证实晏待时的身份。内廷震惊。息再到省中领罚,顺便去天数台嘲笑千年,见千年脸色铁青,他抿着嘴唇,显出少年时的顽劣,“义阳王子就在宫中。”
    天道如弓,人道也如弓,能在曲折的道路上找到方向的人,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眼下,息再自觉找到了方向。
    恰好公孙远投诚。他权衡,最终将这名尝尽人事苦的青年收入手中,并将后梁版图交给公孙远。
    “这图我要收回。你既然过目不忘,就在我收前将图记好。我会放你自由,你出了宫,要去找国西北的名阜代山,而后南下,从义阳国开始,替我传递消息:‘义阳王子还活着,在省中预谋大事,希望众部有应,都来相助。’”见公孙远有惊惧色,息再承诺他,“你已将魏侯的丑闻告诉我,如果再帮我做成这件事,我许你累世高第。”
    “你不怕我一去不回?”公孙远问。
    “是啊,你不怕他一去不回?”数日后,千年也皱眉,“他一出宫,看到长空,还会回来吗?我们于他,是陌路人。他并没有为我们拼命的理由。”
    “他会回来,他是我统御的人。”息再让千年宽心。
    千年摇头,观察昴宿,绘制星图,过一会儿才问:“息大人,你长于统御,为什么不统御义阳王子,将他放归?哦,你怕放虎归山,还是怕统御你的人察觉?毕竟义阳王子是后梁帝的肉中刺。”
    千年常用这种话来使息再发怒。息再习惯了,拂袖离去:“是,我怕统御我的人。”但他说了假话。除了忌惮后梁帝,息再执意留下晏待时,还有另外的原因。
    他在远处看晏待时和文鸢。
    皇帝与晏待时有血海深仇。息再以为,晏待时会扼杀皇帝之女。但晏待时待她很周全,不甚亲近,胜过亲近——世上人都错了,义阳王子不是怪物,而是个有品格的人。
    息再边看边思考,没注意自己其实咬紧牙关。
    “我需要你,请你帮我。”数月后,行宫尘埃落定,息再对晏待时说,“相应的,我能帮你报仇。”
    晏待时沉静。
    息再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的心意:“但我看出来了,你已经无意报仇,甚至无意生死,你活下来,是为了她——只要世上还有后梁,她便不得自由。”
    晏待时动了嘴唇,最终抑止。
    孤傲的人,用眼神回复息再:是又怎样。
    “好,那么你来帮我,我们使后梁倾覆。”息再强作镇定,其实觉得心被擒着,很不适应,似乎有人要拿走属于他的部分,用的还是光明灿烂的手:他走过很多路,遇见很多人,大家生长在洿池,都脏,如今却杂生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支,托了他的妹妹,要做远去的金莲。
    “哼,他不了解文鸢。”回到省中,息再捂着脸,在天数台自语。
    老国师路过。身后的观星待诏们齐声:“君侯。”吓息再一跳。
    老人家和蔼地笑,拍抚他的肩膀:“诸位待诏,敬称不准逾级。不过,息再,恭喜你高升。如今你位在三公,有了地民,我是要称你为君的。”
    息再回他一张狞笑的脸。
    老国师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再看时,息再已低头:“老师直呼学生姓名就好。”
    老国师走后,他去找千年。两人为赴楚国的队伍做最后的准备。
    “浡人金夬已在十二名力士当中,晏待时入楚以后,他将原路返回,做晏待时的替死。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我可以转达。”
    “我无话可说。”息再捂住千年的嘴。
    这次入楚,送的礼物是文鸢公主。消息被人刻意封在省中,知道的人有限。息再猜,应该是和夫人所为,目的是维护天家的脸面。和夫人真滑稽,有权力,却执着于这些事。息再真不知她是怎样理直气壮地活到现在。
    但他想起青蒲公,想起过去的人,最后想到楚国的那位身上去,他们都麻木,到了非得掠夺其所有,才能奋起的程度。息再时下要做的就是这件事。
    他有些疲惫,靠在台柱上,听千年的低语:“息再,你真要让文鸢公主去吗,你要是改换心意,半路上可以将她换出,由我来想办法。”
    “非文鸢不可。”息再侧目。
    楚王写给燕、赵二王的小书,并多年来各色的书信,表明他是个明德重义的人,不过,就算他没有写过这些,息再也能料想其性格——楚王一定温柔,对生灵友好,爱着亲人;因为息再强硬,视百物为芥草,对同血的人没有爱,除了杀欲就是情欲——在干净的水塘里养出的鱼,身心健美,井然有秩,跟自己这种泥者正相反就是了。
    因此,息再要借后梁帝的做法,将楚王拖下泥潭,首先让他背德。
    “他与亲妹乱,与畜生做父子兄弟,被猪狗拜为神,以乱世为奉养,一朝得知真相,会有什么反应?我想他不至于跌脚哭泣,或是灰死吧。”回到御史府,息再自得,抚摸金印。旷寂的房间里总有他的笑声。
    肖不阿在门前流汗。
    几日后,他与息再相约销陵,到群山与东风相会的谷口。
    “西北诸部都有号召,可贵的是,龙文国王也与我密信,称可以帮助我,就当帮助晏待时;魏侯想要清白的名声,承诺会出兵挈制燕赵,但我观其人,觉得他不像是能起事者,最多在当日按兵不动,哼,他的话,不能尽信;至于楚——”息再正陈述,看到肖不阿绷紧身体,被卷耳划破衣袖也不知。
    “楚国需要死几个人。”他捡走那些卷耳。
    肖不阿抓住他的手:“啊?”
    “惊讶什么,楚王是无手还是无脚?怕死人,就去保护人,”息再扽开肖不阿,做一番平复,“长沙守专杀,如果得知楚地叛乱,他会动作。他也是个久抑志的人,一动作,难免失去尺度。届时后梁有大动荡。我猜,多数国人心向楚王。”
    肖不阿蓄泪:“息再,你将兄弟推进火坑。”
    “眼前有流血,体肤有疼痛,胜过聆听说客凿凿。对于楚王来说,这个方法最有效果,我不信他见识过,体会过,还能做和美的王。我要他奋力抗争。”
    肖不阿看出息再的私情:“收手吧,孩子,你明明忌恨楚王,要他吃你吃过的苦。”
    息再怒目,扬手要打。
    肖不阿臣服着。
    东风呻呼,从陵墓来。
    名为“销”的帝陵还没有合墓,里面仅有一位早逝的女子。
    “椽栾。”肖不阿念孟皇后的名字,心如刀绞,肉体上却没有疼痛。
    他抬头。息再负手转身,在想之后的事:“不过,需要有人做引,使长沙守注意到楚地的异样。我的浡人做得足够好,现在轮到朝野这边,我想你是楚相,这件事本想让你去做,无奈你束手束脚,还是换千年去。”
    “就让我去吧。”肖不阿恳求。
    息再已经下山,将肖不阿拘禁在陵园。
    不久,公冶千年被修氏兄弟查出变事。
    千年失去双眼,受刑下狱,在休息时,说出与楚国通反的话,特意说给修釜听。修太尉惊骇,又为燕王怂恿,阴书内弟修锜,让他决绝立断。长沙守印证了先前的怀疑,于是破开楚国门,从云梦屠杀至王都,造成后梁未见的大灾难。四方百姓走出家门,在这个夜晚遥望江淮,看到虹色。
    “这是……”他们惊诧,同时每人眼里都有隐隐的期待。
    空山回荡肖不阿的哀声:“请放了我,不然请帮我代话,息再,哦,御史大人有错。有些事,他万不能做。”
    销陵的守卫换了一批人,无情理,只知道执行任务。肖不阿说不动,便去翻墙。墙下有棘木,将他剌得血淋淋,他忍痛奔赴省中。
    月行行,景色留,曾经有个夜晚,他也像这样走夜路,将皇后子送出。婴孩在他怀中,呼吸轻盈如蓬,让肖不阿怜悯又心疼,错以为此子是个弃婴,由孟皇后乖张的心意而出,去过人间的苦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那么你永远不要教他,将他扔到苦地里去。”
    “最好是离省中不远、又不富足的地方,最好是有攻山之辈、又有都水长官的地方,让他耳目有广有狭。”
    “等一二十年、四五十年后,你且看他的成就。”
    椽栾的话在耳边。她本人也获得新生,出现在虹色里。肖不阿以为是幻觉,边跑边揉眼睛,逐渐看清宫门外的大火。
    “宫变?”他立足不前。息再在火中。
    ?
    息再的身份写明以后,终于可以聊剧情了,不知道大家眼中的陋篇前半部分(序+上部+中部十章)是什么样的,估计很乱(捂脸)。
    如果从角色出发,前半部分算是息再“向上爬”过程中的某个截面,文鸢“成长”的某个截面,以及老晏“受囚生涯”的某个截面,展开变成几十章,看着乱序,时间线拉得长,实际上是顺序讲述了小半年的事(灵飞行宫开→灵飞行宫闭;三人交集前→三人交集后;入楚前→入楚后),其中穿插大量配角的故事,让本来一眼能望到头的剧情,变得,怎么说,有点花里胡哨。
    抛开花里胡哨的东西,小说还剩两条线,也是两个主要伏笔,分别属于我们的两位男主(晏待时和息再)。息大人的线已经出来了,剩下老晏的线,或者说属于他的矛盾,也是之后小说的主要内容。这条线同样在序和上部里有不少暗示,有精力可以回看,找找细节,不过老晏的线比息大人的线还要隐晦一点,所以这种冗长的剧情梳理,之后大概还得再来一次(挫败)。
    先来理一理写完的部分。
    息大人的线,简单来说就是被母亲藏起来的儿子苟且向上、最终推翻父亲的故事。
    写的时候无意识,写完了才觉得和主神弑父的创世神话有点像,如果便于理解,大家也可以自己想蓝本,什么勇者斗恶龙啊,宠物咬主人啊,社畜反杀老板啊……不过息再还是更贴现实,没啥神性,在向上的过程中免不了要受影响,精神力也在一点一点变质,所以小说里经常能看到他病态的一面,任由故事发展下去,或许最后屠龙的少年终成恶龙,不过还早,暂时不提。
    再来说说花里胡哨的部分。
    由于时间跨度较大,可能大家都忘了前面的内容,其实息再这条线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明显的,像他与楚王的关系(序“贺子朝与象”),与文鸢的关系(序“不成器”,上部“君侯”),出身和青少年时代(序“不成器”,序“别时容易见时难”,上部“君侯”,上部“歇马独来寻故事”)等,更细的就不列举,总之看完“阿噎”章,再看前文的这些情节,应该会好理解。
    和息再相关的人物,也是插入截面,因为不是主线的原因,分布的比较散,故事性也不强,初读可能以为是用来丰富内容的,还是建议结合“阿噎”章读。比如息母孟椽栾,从擅弈的皇后(上部“代·粟·雊·鸫·拥彗”)到神志不清、掌掴幼女的病人(序“皇帝·公主·卿”),中间的经历就是“阿噎”章里的剧情:害怕藏子的事暴露,与蓝谨对弈,逐渐神经质。
    又舒寻音,初登场是太常(上部“大都好物不坚牢”),中途收爱徒贺子朝,为其卜命,被息再泼水(上部“君侯”),到如今为丞相,思念子朝,嫉恨息再(上部“大都好物不坚牢”),和“阿噎”章算是简写和详写。
    也有按顺序来的,比如公孙远,初登场是灵飞行宫的犯人,过目不忘的文学卒史(上部“棹·何·桨”),为了活命,献出魏侯的丑闻,向息再示好(上部“贵族之路”),出宫(上部“世俗的交易”),完成任务回来(中部“惊变”),抓住东海长沙两位郡守的兵马,是公孙远的游说成果(中部“失色湘君”),“阿噎”章里,息再对公孙远的要求,就是前文的补充。
    更不起眼的,像“阿噎”章里的浡人金夬,是中部“毒物与玉虯”里被郤梅检查肩膀的第十二位力士;孟皇后提到右扶风“言氏擅淫”,言氏是上部“鸣·沉·徐·李·星津”里“聚众淫乱”的言田的家族,言田同时也是上部“歇马独来寻故事”里强奸搴舟的“某氏贵子”;后梁帝表叔之子,跟随九卿宗正的冯天水,在上部“贵族之路”里,已经成为九卿,掌管宗室名籍……为了节奏、篇幅、重要性种种原因,大部分角色都只写了片段,有的成为推力,有的成为阻力,有的纯剧情奴隶(捂脸),总之为了几位主角服务,能get到就行,阅读过程中不用刻意去想。
    留给大家刻意去想的其实只有两个人物,在上部“贵族之路”的末尾写了,就是厉绩和蓝谨。蓝谨算是息再这条线的A钥匙(装修钥匙)吧,前期靠它开户,一旦房子落成,B钥匙(正式钥匙)把门打开,A钥匙就没用了。所以虽然蓝谨是前期的重要剧情人物,但是写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不再需要他,可以稍做回顾,这里就不展开讲。至于厉绩,他是老晏那条线的B钥匙,估计被人忘得差不多(捂脸),初登场在上部“在沙丘”,感兴趣可以去看。
    无论怎么放飞,小说本质上还是个言情,所以稍微提下息大人的感情部分,但是个人意见哈,感情方面不好说得像剧情方面那么透,不然不说大家,我自己第一个就没兴趣。
    息再的话,与其说他占有欲强,不如说他掌控欲强,进一步说,就是这个人想要精神征服的欲望极大,这也是我感觉比较难表达的点吧,就是说他喜欢的、想要的人或物,不一定要抢过来放在身边,不一定要完完全全属于他,但是一定要是他把握住的人或物。
    像文鸢,她可以敬爱老晏,可以向着青来,和豫靖侯亲一亲,和子朝拉拉手,息再都无所谓,但是她的成长轨迹一定得是为了他形成的,文鸢的人格,包括在灵飞行宫养出来的天然黑(?)的性格,一定要是他刻意塑造的,他就要亲手把她打造成符合他趣味、他觉得最适合在这种世道上活着的人。像文鸢在中部“惊变”章和楚王交欢时,幻视了息再,息再对她说:“做得好,无愧为我养的怪物。”其实是文鸢隐隐约约明白了息再的这种意思。
    另外,前文息再对文鸢三次比较亲热的情节,其实是三次说教,第一次和第二次比较明显,分别是序“不成器”和上部“世俗的交易”,息再让她惜命利己,第三次在上部“君侯”,息再在郊外吻她那次,是吓吓她,让她不要虚势讨好,对他有什么说什么……反正息大人这种切不切都黑的性格,教人也不会好好教,眷恋人也不会老老实实说眷恋,注定他有一条曲折的感情线吧,这里就说掌控欲这一点,至于他和文鸢之间的男女情欲,兄妹之间的种种啥的,大家可以慢慢去看,就不铺陈了。
    最后明晚新章,接中部“告白”章继续,看了一下,中部还有一半左右结束。非常感谢在读的宝们,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小声:捋完剧情,作者已经躺尸,下本一定写纯情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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