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一夫当关集英阁(上)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间事掛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这「金陵春花楼,扬州夏风院,杭州秋月馆,苏州冬雪阁」并称江南四大青楼。
高耸的粉墙,淡墨色的青石板路,从廊缝间攀延而上的牵牛花,娇俏地展现出春意活力,绵绵细雨滴在乌篷船顶上,滴滴答答,静謐的空气中洋溢着说不出的美好舒适。
刘希淳终于在九月上旬抵达南京,南京又称金陵,古名「建康」。宋、齐、梁、陈四朝相继于此建都,与东吴、东晋合称六朝。歷史上曾数次庇佑华夏之正朔,乃四大古都中唯一未做过异族政权首都的古都,素有「金陵自古帝王州,六朝十代帝王家」的美誉。
刘希淳未乘马车,边前往春花楼边观察着这南京城的民情。只见这南京城也有宫墙,也设六部,大致上和繁华北京城并无不同,只是这来来往往的男女,清朗嫻静,似是比北方多了一丝江南特有的柔婉风情。
原来这太祖皇帝原本将京师定于南京,广修宫室、扩建城池。直至成祖正式迁都至北京,史称永乐迁都,南京应天府才成为陪都。
南京宫殿虽不再使用,却仍作为留都宫殿,南京六部等职位多半为虚衔,为参赞机务或涵养清望的间职之所,重要性已无关政体本身,但也让金陵在这江南之地奠定了繁华的基础。
根据老欧所问得的资讯,这「春花楼」坐落于秦淮河畔,除了本身建筑,游船画舫供来客访游也是一大卖点。
刘希淳此时行到了河畔的夫子庙旁,看着身后的老欧揹着那绿綺琴,陪着自己赶了许久的路。他笑道:「老欧,您老也累了吧?我们找个地儿歇歇。」看到老欧微笑地点点头,两人便寻了个河畔的街边茶坊坐了下来。
点了一壶龙井和几道糕点,刘希淳看着街上来来去去的游人,便沉下心来细细感受着以夫子庙为核心,倚着秦淮河向旁伸展,这金陵最繁华的地区,河上綺窗丝幛,十里珠帘,画船萧鼓,似是昼夜不绝。
静视许久,将视线转回岸上,秦淮河畔青楼林立,但江南贡院及夫子庙就在河的对岸。
刘希淳看着那贡院,随口问道:「老欧,今年是哪一年?」轻摇着手中的茶碗。
老欧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答道:「公子,今年为靖嘉三十一年,是壬子年。」
刘希淳听了之后想着:「那明年便是三年一次的春闈了。」
老欧点点头道:「是啊,明年咱京城又要热闹一番囉。看到天下那么多的读书人力争上游,就让我为家里那个不肖子担心起来。」
刘希淳微笑道:「可别这么说,小欧近日武艺精进不少,就算不参加科考还是大有可为的,谁说大丈夫一定要读书为官,当个大将军也不错啊。」
他顿了一会儿,忽然莞尔道:「老欧你看,这秦淮河边可真有趣,一半才子,一半佳人,一岸贡院,一岸青楼。」
想着当时赶赴考场的书生文士及才貌双全的秦淮名妓,不知在这上演着多少齣才子佳人的风雅韵事,秦淮八艳的气节情操,风流佚事,彷彿歷歷在目。
待心情较为平復了之后,刘希淳站了起身,伸了个懒腰道:「老欧,我想接下来的路我得自己走了。」
老欧看着刘希淳,没有说话,只是将背上的绿綺琴解了下来,呈给刘希淳,拍拍他的肩,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淮河是南京的母亲河,千百年来哺育着这古城。范蠡、周瑜、谢安、李白,许多豪门世家都聚居于淮水两岸,繁华昌盛。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繚江南之奇秀,氤吴越之别裁,刘希淳终于来到了金陵春花楼。
虽说京城的青楼富丽堂皇,但见这春花楼前院典型的苏州园林,庭院中鸟语花香,回廊九曲,不时传出淡淡优雅的琴声,烟花意境可胜过北地不知道多少重。
才刚踏入门内,只见一身着艳红色长裙的老鴇,年约三十七八岁,笑脸迎人地迎上来道:「唉呦,这面生的俊公子是第一次光临小店吧?让姊姊来帮你介绍一下本店的几位姑娘。」
刘希淳摇摇手,打断她道:「不必了,我是来寻洛霞姑娘的。」
被这煞风景的冷淡公子打断,只见老鴇粉面一皱,只好说道:「这可不行,刚刚江南六才子已先说了要洛霞至画舫上弹奏助兴。这不,我才刚送他们出去呢。」
刘希淳一听急道:「那我出双倍价钱。」
那老鴇却叹道:「公子,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外地人吧?这不是价钱的问题啊,那六才子的领头叶少爷是浙江巡抚的独生子,咱们可惹不起啊!这叶少已多次提出要为洛霞赎身,他可是开价五百两白银呢!但洛霞死活不肯,真不知那小妮子在想什么?姊姊我可都要急死啦,这钱都够一家子吃上几十年了。」
这老鴇一副到口的肉吃不着的急样子,不过看来那叶少倒是真敬慕洛霞,也没强逼她,便一直拖到现在,但其他原想竞争的人听到这价钱也都打退堂鼓了。
刘希淳听后自脑中搜寻了一番:「现在的浙江巡抚,不就是炳然叔叔吗?小时候还时常在京中见到他呢,没想到今日有此机会,可以会会故人之子。」
原来,现任的浙江巡抚叶炳然,先前曾任大理寺少卿,后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在京中也是颇有名声。刘希淳何等精明,虽只数面之缘,但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忘记。
看到刘希淳没说话,只是盯着自己,那老鴇就笑了笑道:「好吧,今日姐姐就帮你一回,送你到画舫那,谁叫你生的那么俊呢,不过剩下的可要靠你自己囉!」刘希淳听了连忙道谢,便随着老鴇去了。
来到了秦淮河上游船最密集之地,朱栏綺疏,竹帘纱幔,各色美人团扇轻絝,软媚撩人。虽说这才刚过了申时,但游人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老鴇边行边向刘希淳介绍:「咱这十里秦淮,不管在船上还是岸边,每日都有各式各样不同的诗文、绘画、宴饮聚会,各地雅客可都是慕名而来的呢。」
刘希淳一面听着,心中一面想着:「难怪在京中常听那些大人们间谈时常用『欲界之仙都,盛平之雅集』来形容秦淮的风光。今日一见,果真非凡,即使要说天下之风月玩赏无过于此也不为过。」这歌舞昇平的温柔乡,跟北方可是大大不同,刘希淳也算是长见识了。
忽见那老鴇指着一艘画舫上的小楼说道:「就是这了,咱春花楼最上等的画舫,只用来招待最重要的贵客,上面那“集英阁”还是叶少亲自命名的呢!姊姊只能助你到这了,店内还有事儿要忙呢。」
刘希淳听了后看了一眼,果然是沿路上最华丽,最大艘的画舫,双层台阁,朱雕碧鏤。
见刘希淳踏上了画舫,那老鴇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连忙悄悄跟了上去,毕竟店里的客人们再重要,也没有这船上的当家头牌和愿意出五百两的少爷重要。再说,现在又突然杀出了一个衣着华美,身分不明的一个外地少年,江南六才子对上这个气质不凡的冷公子,想必精彩至极,说不定还会将价码炒的更高,那老鴇怎愿错过。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顏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这晏几道的《鷓鴣天》,完全就是刘希淳现下心中的写照。当年一曲初逢的倾心难忘,别后梦中的飘忽难寻,还有虽然尚未相见,但已深感近在咫尺的难以置信,深怕如同那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无数次的梦醒佳人去,漫漫长夜徒悵悵…
宽敞的游船内,上层内室中六男三女,左侧一个姑娘居中端坐在木椅上,神色清冷,乌黑的秀发以金银丝挽结梳成长圆形状的挑心髻,一身雪白长裙外罩着翠绿褙子。修长的眉眼及樱桃小口衬得冷艳的面容多了丝嫵媚,整个人如同刚出水的芙蓉花般,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如此倾城绝色除了洛霞却又有谁呢?汐雨及湘沫身着一样的粉色繻裙俏立在旁,却也是面色凝重。
却看对面席上六个少年,年方二十出头,清一色的都手持折扇,个个都是副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的样子。
最左首的青袍男子先开口道:「我说洛姑娘啊,我们六人对你的才情是真心钦佩,时不时便来给你捧场,叶少他对你又是由衷地倾心,像他这等才貌,又出这般天价,你还在犹豫什么呢?」出声的这人名为周少泽,乃是杭州城的一名秀才。
洛霞还未开口,身旁的湘沫已先道:「六位公子爷,你们的人品才情实在没话说,我们洛姊姊也是真认为你们都是正人君子,不然我们洛倾城可是不随便接客的呢!但叶少爷既然说了会尊重洛姊姊的意愿,那湘沫斗胆在这请求您就不要勉强她吧。」
最右首一身着红色长袍的少年搓着手,哼了一声冷笑道:「这我可听不下去了,你们从京城回来便对我们愈发冷淡。说实话吧,是不是在京城中傍上什么高门巨富了,便嫌五百两不够,想自抬身价了?还谈尊重?真是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啊。」这次出声的红衣男子叫作钱云霆,乃是扬州城有名的富家少爷。
听到这钱少爷愈说愈难听,洛霞那俏脸涨红,瞠目横眉,眼见便要发作。却听到门外一人朗声道:「强逼女子,这便是鼎鼎大名江南六才子的人品了?我看还真是名不副实啊!」
眾人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约十八九岁的男子,那人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深邃的冰眸,高挺的鼻梁,目光淡然,流泄如水如月华。日落的霞光洒在他那袭天蓝色的长衫使那冷傲的气质多了些气宇轩昂,来人正是广陵王刘希淳。
六才子中的钱云霆最先反应过来,喝道:「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子,竟敢擅闯我们江南六才子的游船。我们这可都是你惹不起的人物,识相点还是快滚吧。」
刘希淳听了后没有回话,只是冷笑一声。他望向面上掛着不可置信神情的三女,示意的点了点头。洛霞还揉揉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最后目光扫向六人,停留在居中的白衣少年身上。细细打量,那人手持折扇,乌黑青丝下剑眉入鬓,腰间碧色玉佩透露着他的不凡,虽未发言,但却最引人注目。
刘希淳盯着那少年,心想:「这便是叶灝天吧?果真承袭着叶叔叔当年的气质风范,应该也是号人物。」
叶灝天此时也正打量着刘希淳,他从小自恃相貌出人,没想到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不知名少年竟然犹在他之上,心中正惊讶着,忽然听道刘希淳望着他道:「你就是叶灝天?」
叶灝天思量着来人应该也不是简单人物,便不卑不亢地缓缓道:「正是!」
钱云霆插口道:「叶公子,您和那个将琴揹在身上的怪人这么客气做什么,直接将他撵出去不就得了?」
但他却被叶灝天瞪了一眼,钱云霆只好缩缩头闭口。看来这叶大少在六人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叶灝天拱拱手,向刘希淳道:「仁兄恕罪,刚刚这位是在下的朋友,扬州钱氏的公子,名唤钱云霆,有些鲁莽衝动,请见谅。」
见刘希淳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六才子中一年纪较长的紫杉男子,年约二十五六岁,拱手道:「敝人元修,敢问公子至此有何贵干?」这元修是金陵当地人氏,今年刚刚通过院试,取得功名,是刚出炉的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或相公。
刘希淳笑了一声,直接地道:「到此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来为洛姑娘赎身!」
眾人听了都是一阵惊讶,三女面面相覷,随即脸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喜色。但六才子可不悦,这可是直接向他们发起挑衅了。
那身着青衣的周少泽板着脸,沉声说道:「这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阁下可是要与我江南六才子为敌?」
刘希淳轻哼一声:「先来后到?人家洛姑娘可答应了否?为敌不敢说,只是素闻江南六大才子文采斐然,个个才情不俗,因此我这个外地人便想来讨较一番。」
叶灝天奇道:「听阁下这口气,不是想以一人之力对上我六人吧?」
刘希淳慎重地道:「正是!若我输了便向六位赔罪,并再不阻拦叶少爷和洛大家之事。但若是我赢了,便由我替洛姑娘赎身,眾位不得阻拦!」
三名女子面色愕然,在这江南之地他们六才子任一人皆不是简单人物,此时竟要以一挑六,三人不免忧心了起来。
六人听了后皆是心存轻视之意,一是因刘希淳的北地口音,时人认为北方粗鄙,江南富庶之地人杰地灵,才子文客甚至科举考试南方都以压倒性之数量胜过北方。其二是他竟想要一人力战江南六才子,己方有两名秀才不说,更有叶灝天这个天纵英才,怎么样看都没有任何悬念。
但事关佳人,叶灝天还是想了想,才道:「好吧!仁兄来者是客,又是孤身一人,便请您来订定题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