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赵红花的脚就像是生了根，她没法往前挪动哪怕只是一步。她的嘴唇更是紧紧地黏合在一起，让她发不出哪怕一点儿声音。
    被村支书推得往前走了几步, 赵红花发现自己这脚步竟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难迈开——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推到山坡边上的石头，一旦开始滚落, 就滚落得异常迅速。
    红着眼睛咬着牙, 瞪着叶棠的眼神就像在瞪一个仇人。赵红花凶巴巴地站到了叶棠的面前。
    “你来做什么？”
    “我来劝你不要做傻事。”
    赵红花冷笑：“什么叫傻事？结婚生子哪里傻了？女人嘛，到了最后，哪个不结婚生子？哈, 除非是真的白送给人都没人要了。”
    “我可没说结婚生子是傻事，但你自己对号入座，就说明在你心里, 结婚生子就是傻事。”
    叶棠听出了赵红花声音里的颤抖，她知道赵红花是在强迫她自己看起来强势。
    “别和我来这一套！”
    赵红花的叫声尖锐得不自然：“什么聪明什么傻是你说得算！？我既然能去读书, 就也有权利选择不读书！早嫁人是嫁，晚嫁人不也是嫁！我想嫁就嫁了！这是我的自由！我读不读书嫁不嫁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干涉我！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尽管赵红花只比原主年长两岁，可她向来语言清晰，很少前言不搭后语。这会儿赵红花一张嘴就是些逻辑混乱的话，可见她的心也乱得厉害。
    “是，你是有不读书的权利，是有结婚嫁人的权利，这些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可赵红花，我问你，你的口中的这些权利、这些自由就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吗？”
    叶棠知道村支书正瞪着自己。赵红花的父母也用一种像是在思考从哪个角度撕她最容易把她撕成一块块生吃了的表情瞪着她。
    可她既然敢来，敢拍人门拍得把人给吵出来，她就不怕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在我看来，你就只是逃避吧？”
    《春华秋实》的原作里，赵红花也退了学。
    因为这部分内容是在秋秀玲不在的时候发生的，原作里只囫囵写了个大概。但有一点总归是没错的：赵红花是因为觉得自己成绩不行、比不上周围的人，这才起了退学的心思。
    村支书与赵红花父母的态度原作里没写。但不管村支书与赵红花的父母是不是出于不能坠了支书家威风的心态，想用文凭来给赵红花镀金、提高赵红花作为新娘的价值，总之既然村支书与赵红花的父母给了她受教育的机会，愿意花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不低的学费让赵红花读书，赵红花的起点就已经比其他的山村女孩高了太多太多。
    村支书与赵红花的父母若是像原主的爷爷、爸爸那样打从一开始就准备以嫁女的名义卖掉赵红花，他们没道理在已经供赵红花上学、赵红花眼看着就能有小学文凭的这个节骨眼上命令赵红花退学、嫁人。
    那就是说，赵红花的退学的原因，至少有一半出在她自己身上。
    “考不过我、考不到满分就让你这么自卑吗？就这么让你难以忍受吗？”
    叶棠才不管自己是在村支书和人父母的面前，她揪住赵红花的领口，拖着赵红花几步向前，跟着一把将赵红花按在了赵红花家屋子的墙壁上。
    “……！”
    赵红花的母亲吓了老大一跳，赵红花的父亲也满脸震惊。就是村支书也睁大了两只眼睛，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叶棠。
    “那可能你还真是做了个聪明绝顶的决定呢！”
    “因为你要是就这么走出了独龙小学、走出了县城，你会发现外面比我厉害的人多如牛毛！你考不过的人、你比不上的人、你花一辈子也难以望其项背的人，比那天上的星星还多！”
    “现在你就放弃了，以后你也能少受很多的苦！少自卑很多很多次！真是太好啦！”
    比嘲讽，叶棠可不会输给任何人。
    她平素温柔可亲不过是懒得事事计较，时时把“我有爪有牙”写在脸上。
    “说不定你还可以骄傲一下呢！因为只要我走出独龙村，你这个万年老二可就能成第一了！只要你一辈子待在独龙村里，你就永远是这里的第一！”
    “————”
    瞳孔剧烈收缩，这一刻，赵红花连自己是不是还在呼吸都不知道了。
    “你怎么就知道你一定走得出去！？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只能做第二！？你怎么、怎么能——”
    赵红花气结。她不知道自己的嘴巴在动，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在反驳叶棠。
    她只是……只是强烈地愤怒！强烈的不甘！还有——
    “你以为我是不想读书才退学的吗？”
    憋成紫色的嘴唇哆嗦着，赵红花泪水横流。
    “我也想像你一样考得那么好啊！我也想成为家里的骄傲啊！我也想做第一啊！”
    “我想，我想啊！！”
    但，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想”一下就能做到的。
    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太难、太难了。
    “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即便晚上也用着贵价的蜡烛复习功课，即便一天二十四小时有接近十四个小时都在学习。满分仍旧离赵红花越来越远。
    每次听到大伯说自己还有进步的空间，下一次自己一定是第一名，赵红花就感觉“第二”是那样的没有价值，只能做第二的自己是个废物。
    大伯或许也是看出了她有想逃的念头吧，直接给她下了“军令状”。要她在这一次的期中考里取得第一名，取得满分。
    赵红花想逼自己一下。她总有种错觉：只要逼一逼自己，自己一定能超常发挥做得更好。
    可同时，又有另一种想法在赵红花脑海的角落里孽生。
    如果这一次她还是没做好呢？如果她还是没能成为第一、没能取得满分，那她会有什么下场呢？
    她会被父母、被大伯抛弃吗？她会因为是“烂泥扶不上墙”被家里人唾弃吗？
    还是说……她本来就该换个赛道，不去和赵春燕那种她追不上的人争高下，而是像村子里的女人们那样，做个简简单单、平平凡凡的小媳妇儿，去拥抱近在眼前的“幸福美满”呢？
    期中考的成绩发了下来，赵红花不是第一，她甚至第一次和叶棠之间的差距超过了五分。
    赵红花的心在瞬间缩紧，又在下一刻缓缓放松下来。
    这是一种犹如弓弦被绷紧到极致后突然断裂的松弛感。
    赵红花的心落了地，又在落地后往更深的地方沉了下去。
    没有达成“军令状”，赵红花没有求父母，也没有求大伯。她只是冷静地履行着自己许下的诺言：退学，然后就这么去和家里给她安排好的对象结婚。
    “上学太苦了！天天读书读书读得我想吐！我也想去玩啊！我也想去抓蝴蝶逮蜻蜓打水漂跳皮筋……！”
    “轻轻松松的多好啊！？被人养着供着，什么都不用想！”
    “不用去和别人争第一！不用那么辛苦！不用成天被人和你比来比去！不用被人逼着去和你一较高下！”
    “你说得对！比你厉害的人还多如牛毛！我考不过的、比不上的、花一辈子也难以望其项背的人，比那天上的星星还多！那我为什么还要去比！”
    “轻松简单的捷径就在眼前，只有傻子才会选那条更难、更长、看不见尽头的路！！”
    赵红花喊得那么大声，眼睛里的挣扎却是一分没少。
    叶棠叹了口气。
    她松开了赵红花的领口，跟着双手捧住了赵红花的脸。
    “你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你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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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慧女移山25
    有人说, 学习是反人类的。
    这话确实有些极端，但不无道理。因为追求快乐是人类的本能，“懒”能让生物节约身体里储存的能量, 从而带给大脑舒适感与放松感。“玩”则是能刺激人类的大脑分泌出令人感到快乐、愉悦的激素。
    能在学习中感到快乐的人屈指可数, 大部分人只会觉得学习的过程既枯燥又痛苦。从这个角度来说，放弃“懒”与“玩”能够轻松带来的快乐，花着钱去承受学习的痛苦，学习还真有那么点“反人类”的意思。
    世上如此“反人类”的, 除了学习还有工作。
    为糊口而工作的人永远是绝大多数, 为梦想、为爱、为喜欢、为实现自身的价值、为找到自己的存在意义……这种为私人理由去工作的人凤毛麟角，而这类人大多只有两个结局：一、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被无数人羡慕，被无数人称赞。可惜的是，这类人万中无一，也因此这类人的成功才总是被人津津乐道, 作为佳话流传下来。
    更多的人是第二种：迷茫、失败、堕入谷底、发现自己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最后要么破罐子破摔嘲笑过去的自己；要么永不放弃, 被人贴上“傻子”、“不知死活”亦或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标签。
    不谈性别尚且如此。如果当事人是一个女性……
    再成功的女性, 不论是上市公司的老总，还是全球知名的女星，被采访时记者依旧会问她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理想対象是什么样，如何平衡家庭与事业，准备什么时候产子, 孩子要几个，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假设这位女性说她暂时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 那么一瞬间全世界的所有人似乎都有了指责她的权利。无数人会蹦出来告诉她：这怎么行呢？女人事业再成功，没有老公没有孩子没有家庭，女人就是失败的呀！你的人生就是不完整的呀！你这样是不孝，你家里人会伤心的呀！你要知道钱再多也买不来知心人，钱无法填补你的空虚寂寞冷，女人真正的幸福完整都在家庭在孩子……诸如此类。
    整个世界都在洗脑女性，告诉女性：家庭才是你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归宿。
    红花的退缩、逃避、不想努力、自我催眠叶棠都可以理解。
    毕竟有几个人是天生受虐狂，明知脚边就有去快乐桃源乡的捷径，还要固执地出去外面任由风吹雨打、天天被虐？
    可，桃源乡真的存在吗？
    捷径真的是捷径吗？
    且不谈怀孕、分娩会带来的永久性身体伤害，也不谈每年有多少产妇死在产床上这种惊悚的话题，只论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给素不相干的人的这件事。
    “红花，如果你爱一个人，你想和那个人生活在一起，你想和那个人一起构建一个幸福的家，我绝不拦着你结婚。”
    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不管是“幸福”是他人灌输给当事者的，还是当事者自认为的。只要当事者能获得“幸福”这种感觉，那就足够了。
    可是盲婚哑嫁算什么？租一套只住几个月的房子尚且要多端対比，去线下实体看房，了解房子的朝向、内装、家具、家电、水电、物管……婚姻却大多不是几个月，而是几年、几十年的事情。
    这样重要的事情，就因为自己找个逃避的地方而定下，实在是草率得可以。
    “但如果你是想用嫁人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给别人……我可以告诉你，你一定会后悔的。”
    “——！”
    叶棠此话一出，赵红花的父母同时都被气得不轻——在他们看来，叶棠这就是在诅咒他们女儿婚姻不幸。
    “赵春燕你别太过分了！哪儿有你这么说话的！”
    “我们可是红花的父母！我们难道还能害她不成！”
    赵红花的父母不说话还好，叶棠可以忘记他们的存在，两人气势汹汹地这么一开口，叶棠反倒是一侧头就朝着两人瞪了过来。
    十一岁的小姑娘清清瘦瘦，虽说因为天天躲在屋子里读书皮肤要比周围的其他孩子白些，可西南地区海拔高、紫外线强，山里人从小就肤色深，哪怕喝个十吨维生素c也喝不成冷白皮。
    叶棠在外面晒了一下午，皮肤是黑中透红，额上也满满是汗。可她的眼神像是淬了冰，闪烁着剑刃般的寒光。
    “是，你们是不会刻意害红花。可红花的人生是红花自己的东西，你们能替她做选择，可你们能替她承受后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