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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昏暗,一个内侍省眼熟的少监跪在地上,在屏风外双手呈着什么东西,出声禀告道:甘州剿匪受阻,神武军耿哲将军请慈宁宫娘娘示下。
殿门口的女官斥道:娘娘睡下了,外面那些混账怎么放你进来!
内侍少监衣冠湿润,哆哆嗦嗦地道:求娘娘
瑞雪从帷幕中拨出,抬手令诸人噤声,然而门扉未关,雨声密而延绵,仿佛慢慢大了起来。从最深最深的重重纱帐内,传来太后的声音。
拿来我看。
她有时不会自称哀家,但往往在这个时候,她最为怀念那个埋在土里的先皇帝。
瑞雪连忙上前,接过信报递入屏风内。
董灵鹫散发素衣,借着女官暂时点起的一盏小烛,除去混着羽毛的封泥,一边看过去,一边问:皇帝那里知道了吗?
传信的内侍诺诺道:军中只说请娘娘的示下,内侍省许都知也说先递送慈宁宫。
董灵鹫看了一半,道:誊写一份给皇帝送去。
她不再看下去,闭眼躺回卧榻上,将信中未湿的余纸盖在眼前,口述道:不许让耿哲动用火器、不许占用平民一粮一田,让横州团练使协助神武军,可劝降的水贼营寨,以劝降为要,不许招安,三劝不降者,杀。
瑞雪将此一一记下,重复一遍,叫了好几个得力女官共同拟旨,让她们务必协同内侍省送入中书门下。此旨得太后宝印、由参知政事阅览后,即可发还甘州至于皇帝的意见,按照现下各方的共识,可以事后再填补这道程序。
夜中风雨突至,原本宁静的宫殿楼宇变得忙碌起来,前后人来人往的声音持续了很久。董灵鹫指点诸人后,侧过身,没入锦被的绸面当中。
在孟臻没有死的时候,每逢这个时刻,遇到非要夜入内廷不可的急事,她那个相处了十几年的皇帝陛下,就会从卧榻间披衣而起,挑起灯烛,跟诸人悄声说,不必吵醒皇后。
孟臻不是一个她属意的男人,但确实是一位治国理政的贤帝。
他上董家府邸、跟老太师提亲礼聘时,满目星华,躬身摆出十成十的诚意,求聘董家女郎。而后入主东宫、登位九五,悠悠十数年,董灵鹫都记得他那双明灿如星的眼,她隔着屏风聆听,听到孟臻说:我永远将她当作身边最尊贵的女子。
于是明德帝的一生中,董家女郎都是他身边最尊贵的那位。是太子妃、是皇后、是他储君的亲生母亲,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甚至共议朝政、共参案卷,寝食不离。但到明德帝临终时,他才敢私语叩问,夫妻二十载,梓潼可曾对朕恋慕否?
董灵鹫只是握着他的手,说,臣妾会为陛下保护好陛下最重视的东西。
是芸芸苍生。
悠悠天下。
董灵鹫含着倦意睡去时,没有梦到已故的皇帝孟臻,也没有梦到她寻来的稚嫩小太医,而是梦到远在千万里之外的甘州剿匪之况,梦到那些安营扎寨、为祸一方的水匪山贼,在大殷的旌旗和鼓点声中被攥紧、割断、连根拔起,血和着雨,洗净曾经丧生于此的百姓亡魂。
平生,又了却一桩心愿。
后半夜的雨来得突兀。
郑玉衡的衣服沾湿了,他回到太医院,将只濡湿了边角的披风整理一番,叠放在一旁,然后忽然呆坐,不知如何处置。
但他没想到老师会这么早来到太医院值守班中。
此刻天色昏暗雾濛,老太医仿佛早有预料,特意来见他,所以一进房中,便扔去手中的手炉、披风,拉开椅子坐在郑玉衡的对面,盯视着自己的弟子。
郑玉衡起身道:老师
你才回来?虽是问句,老太医却陈述道。
是。郑玉衡硬着头皮道,太后娘娘犯了头痛旧疾,学生依令前往。
老太医仍看着他,伸手从旁倒了杯茶,送到郑玉衡手中。郑玉衡这才发现自己的唇早已干燥开裂,迸出丝丝血色,有一种难忍的刺痛感。
郑玉衡饮过了茶,冒烟的喉咙终于得到缓解,听到老太医道:娘娘可曾许诺你什么吗?
郑玉衡思考再三,懵然摇首。
老太医长叹一声:我怕你为了权势,而去冒失地攀附,反而会弄巧成拙、落得小人下场。但我又知道,你实在并非这样的人,侍奉太后,侍奉他人,都一样尽心。
郑玉衡道:是,学生不曾贪慕权贵。
老太医提声:你虽不曾,但外人如何揣测,你怎能全然度知?昨夜慈宁宫娘娘召了你半宿光景,为师不曾陪同。才只半天工夫,入内内侍省的阉人舌头都要嚼到太医院来了。我听了尚且齿战,你却不觉?更别说郑大人诗书清流,一生以监察、行谏官之职为要,待你回郑府,他务必要动气。
郑玉衡只觉脊柱发麻,蹿上来一节寒气。
他静了半晌,道:老师也曾侍奉长夜、不离左右。为何我
郑玉衡不曾说完,心中便有了答案:他老师资历深厚、合乎规章制度,而他却是破格荣拔、另加青眼。况且看太后娘娘的心意举止,对此事,不是全然无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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