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吉人天相
“你现在欠费三万九千四百七十一块五。”收费窗口的护士隔着厚厚的玻璃,冲万裕说。
万裕心里一沉,他知道欠着医院的钱,但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多。他烦恼地将身子靠近收费窗口,哀求着护士:“能不能再宽限几天,我会尽快把钱交上的。”
护士头也不抬,只是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都像你这样,医院还开不开了?”
万裕心头火起,想狠狠说两句护士,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到母亲还在这里住院,得罪医院的人等于是自讨苦吃。万裕又满脸堆笑地说:“姐姐,我真的得找人想办法,给我几天时间就行,不用太久,真的!求你了!”
护士停下敲键盘的手,“我做不了主,你去找医生吧。”说完,她瞟了一眼屏幕,又补充道,“你最起码把化疗的钱先交了。”
万裕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化疗的钱?”
“病人这疗程还做不做?”护士不耐烦地说。
万裕心里一紧,他咽了口唾沫,低声下气地说:“好好,我先把化疗的费用交了,你等我一小会儿。”
他顺着走廊,出了大厅的后门,来到医院的停车场里。停车场的尽头是一圈环形的遮阳走廊,走廊顶棚上垂着大片绿色的爬山虎。
万裕心烦气躁地在走廊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他摸出烟盒,想抽根烟缓解下压力,却发现烟盒是空的。他捏扁了空烟盒,接着,他回想起来,自己昨天去找朋友借钱,一见面,就给朋友递了根烟,然后顺手把空烟盒塞回了裤子口袋。
朋友抽了他的烟,也很客气,但就是不肯借钱给他,说是做生意周转不开。万裕最后只得怏怏而返,他心里清楚,这个朋友恐怕以后是不会来往了,有些朋友,一旦提到“钱”字,情谊就断了。
是谁说的:谈钱伤感情?真他妈经典。万裕想着,捏紧了手里的空烟盒,又叹了一口气。
能借的亲戚朋友,他已经借了一个遍;能当的东西,也全都当了。
只剩下房子了。
万裕的房子在乡下,靠近公路,是两间小瓦房。有谁会愿意买呢?就算有人肯买,难道要让母亲在出院后露宿街头?万裕纠结地想着。
他又想起母亲的主治医生说的话:“你的母亲发现的早,只要积极治疗,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
可现在,万裕只剩下绝望,他痛苦地抱住了头,想大哭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万裕才直起身子,慢慢站了起来。他下定了决心,先救母亲,别的以后再说。
与此同时,在韩城的另一端,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减缓速度,停在了路边。开车的是个大胡子的年轻人,停车后,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大约两小时后,万裕从一家中介公司走了出来,他的口水都快说干了,中介公司仍然不愿意和他签协议。在他们眼里:乡下的房子,面积又小,实在不值得向别人推销。
万裕看到街对面有一家杂货店,他很想走过去买包烟,但手伸进口袋,却发现只剩下几个硬币。
万裕苦笑了一下,数了数这些硬币,一共是五元五角。
是过马路,去买一包烟?还是买一个鸡蛋饼?或者买一瓶矿泉水再买个饼?万裕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但万裕最终什么也没买,他沿着人行道,慢慢地往医院的方向走。他的肚子开始绞痛起来,但他尽量不去想它。
一阵香味传来,万裕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家小饭馆的门口。他抬起头,看到饭馆门头上挂着的“香再来”招牌,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因为,这家小饭馆曾经属于他。
2010年,他出狱后,征得母亲的同意,凑了些钱,开了一家小饭馆。
万裕的厨艺不算精湛,但他服务态度好、反应快,加上饭馆价格公道、菜肴分量充足,生意竟然也还不错。再后来,他实在忙不过来了,便招了几个小工帮忙。几年过去了,他的店面渐渐扩大,甚至有人找他商量加盟开分店。
可是,分店还没开起来,他的母亲就病倒了。
万裕看不懂诊断书上写的“左乳浸润性导管癌”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癌症意味着什么。他忍痛卖掉了饭馆,开始为母亲治病。
但治疗乳腺癌的开销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卖掉饭馆的钱,就像投入深井里的石子,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他已经负债累累,更别说还欠着医院几万块钱。再不填补上这个窟窿,恐怕医院就要赶人了。
“您好,欢迎光临。”一个站在门口的迎宾以为万裕是来用餐的客人,赶紧摆出热情的笑脸。
万裕慌忙摆摆手,他加快脚步,离开了“香再来”。他生怕饭馆里有以前的熟人会看到他这副落魄的模样,不觉越走越快,好似有人在追赶。
一口气走了十来分钟,万裕实在走不动了,这才停下脚步,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大口地喘气。
他抬起头,已经能看到不远处中心医院的大楼了。万裕心里一阵酸楚,又鼓起勇气往医院走。他暗暗祈祷,医生会可怜他,再宽限他几天。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进医院大楼,然后穿过长廊,走到了后面的住院部。一个病友的家属正好遇见他,跟他打了个招呼。
万裕心思重重地走上楼,发现他母亲的主治医生不在值班室,他只好又返回到门诊,可是医生也不在门诊室。眼看就要到医生的下班时间了,无奈之下,他又硬着头皮来到了收费窗口。
排队的人很多,万裕没有勇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哀求,只好先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看着交费的长龙慢慢缩短,直到收费窗口终于空无一人的时候,赶紧几步小跑,冲到窗口前。
护士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他:“怎么了?”
万裕的手不自觉地缩进口袋,他碰到那几个硬币,顿时一阵尴尬:“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相信自由自在,我相信希望……”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吓了万裕一大跳。他赶紧对护士作出一个抱歉的表情,然后急急忙忙地掏出手机。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按下了接听。
“老板!”万裕满腹疑惑,他又看看屏幕,确实是一个陌生号码。
“你打错了吧。”
“你不是万裕吗?”
听到对方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万裕开始紧张起来,他本能地怀疑对方是诈骗的,可他都已经穷成这样了,居然还有人想诈骗他!他气呼呼地挂掉了电话。
几秒钟后,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还是刚才那个号码。
万裕恼火地接起来,正准备大骂的时候,对面抢先说:“老板,我是‘香再来’的领班,不是骗子。你的电话号码是小魏给我的。”
小魏是店里的厨师长,也是老人了,万裕听到这里,仍然十分警惕:“我跟‘香再来’没关系了,你要干嘛?”
“我是向你汇报一下。”
“汇报?”万裕一头雾水,“汇报什么?”
“你的朋友已经将饭馆重新买回来了,现在你是‘香再来’的老板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回来店里一趟吧,他有东西给你。”
万裕的脑子乱糟糟地搅成一团:“什么朋友?什么买回来了?”
电话那边笑了笑,是个年轻的女声:“老板,你要是现在不忙,就过来一趟吧,见面说更好,我们都在店里等你。”
万裕挂掉电话,正准备往外走,护士叫住了他。
“你刚才有什么事?”
万裕这才想起来自己本来是要向护士求情的,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小声说:“我是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商量啥?你钱不是都交了吗?”
“什么?!”万裕大吃一惊,他紧紧地抓住收费窗口外的填单台边缘,“什么时候交的?我怎么不知道?”他立刻想到这肯定是医院搞错了。
护士不耐烦地说:“就是刚才,你在那儿打电话的时候,一个男的给你交的。”她又补充道,“哦,对了,胡子特别多的一个人。”
万裕立刻扭头去看,但并没有看到胡子很多的人。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仍然不敢置信:“请你再查一查好吗?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护士不情愿地敲了一会儿键盘。
“没有搞错,就是把你欠的钱交完了。”
“化疗的钱也交了?”万裕瞪大眼睛。
“交了!”护士没好气地说,“你是想退钱吗?当这儿是淘宝了?”她“砰”地一下关上玻璃窗门,将万裕挡在外面。
万裕心里七上八下的,心想肯定是有人交错了。他一阵纠结:假如找到这个人,把钱还给他,那母亲怎么办?可就算想还,自己也根本拿不出钱来。但就这样装傻错下去,那个人的亲人怎么办?
万裕走到椅子边上,重重地坐了下去。他忍不住想:生活真是讽刺,刚才没钱的时候,痛苦得不得了;可是现在钱交上去了,又产生了新的烦恼。
这时,他收到一条信息,只有六个数字:220100。
万裕扫了一眼陌生号码,便决定先去“香再来”看看那个所谓的朋友是什么情况。
但是,“香再来”里并没有什么朋友在等着他,只有小魏交给他的一些证明文件,以及一个信封。信封是红色的,上面印刷着一些喜庆的图案,还有四个字“吉人天相”。
万裕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银行卡。
他盯着这张银行卡发呆,有人帮他交了医药费,有人帮他买回了自己的店,最后还给他留下了一张卡。
假如是诈骗,那这些骗子花费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万裕长叹一口气:“他没说自己的名字?”
小魏摇摇头。
“那他长什么样子?”
小魏比划着说:“很高,穿得很土,戴个眼镜,一脸大胡子,不确定多大岁数。”
万裕听完,毫无头绪,他根本不认识这样的人。
“大胡子?”他忽然想起医院护士的形容,难道,这人跟交费的那人,是同一个人?
他迅速冲到马路对面的ATM取款机前面,掏出那张卡,插进了卡槽。
万裕在键盘上按下了“220100”这六个数字。数秒钟之后,他看到了这张卡里的余额:2201000。
万裕惊呆了。
他对着屏幕,反复数了五遍,终于确定,卡里的钱是二百二十万零一千。
万裕取出卡,又重新插入卡槽,输入密码,重复查询了一遍,卡里的金额还是这么多。
他收起银行卡,感到一阵眩晕,这突如其来的天上掉下的“蛋糕”,实在是不可思议。
他又掏出手机,看着给他发密码的陌生号码。
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不是诈骗了。他颤抖着拨通了陌生号码。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万裕有些丧气,这个人,根本不想被他找到。
他在ATM取款机的边上蹲了下来,引得一旁的银行保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那么,为什么是这个数字呢?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如果把后面的0都去掉,那就是2201。
这个数字有点似曾相识。
万裕忽然跳了起来,将保安吓了一跳。
万裕推开玻璃门,站在路边,他焦急地四处张望,想要看清每一个过往的人。是他!是那个丑陋却倔强的年轻人,那个编号为2201的人,那个不在乎生死、却在暗夜里悄悄流泪的人。
但万裕只看到无数陌生的人,在繁华的街头,和他擦肩而过。他没有找到那张记忆中的脸,只好转身离开。但他的肩膀在颤抖,像是激动,像是感恩,也像是啜泣。
在他的对面,远远的一辆车上,一个大胡子正感慨地看着他。
目睹万裕消失在街角,大胡子脸上的表情,渐渐从温和变成了冷酷。他的眼睛盯着前面的路,轻声地说:“所有帮过我、给过我温暖的人啊,我已经报答了你们的恩情。接下来,该轮到下地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