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三章 断臂(中)
后世之人验看战事,总以为某一场战事的发展,都是主将苦思冥想,日夜绸缪推算的结果。其实大谬不然。
任何战事一旦拉开帷幕,自主将以下,各级将校都要在最短时间内应对变化,做出决定,哪里容得慢慢推演?
能够毫不迟疑地快速决断,这本身,就是出色将领所必备的特长,非如此,便无法适应发展千头万绪,翻覆如电光火石的战场。
便如眼下局面,仇会洛一看红袄军来势,便知己方断然拦截不住,当即挥刀喝令:“散开!放开道路!休要阻挡!”
待到众人散到两厢,他又传令多多点起松明火把,人人哇哇乱喊,或者说郭节度的兵马已经从诸城里头出发,快要到战场了,或者说李将军的主力正在西面列阵截击,或者说再往西道路桥梁皆断,那四娘子杨妙真眼看不敌,已然跪地求降。
种种谣言,甚是荒唐,但红袄军既然气沮而退,哪里能细细分辨?
就在短短里许道路上,红袄军的将校们连声喝令,却止不住士卒们奔走的脚步越来越快,队列越来越乱,甚至还有人脱离队伍,往野地奔逃。
而后头李霆、高歆两部骑兵奔驰喊杀的声音,愈来愈近,俨然有了反败为胜的架势。
仇会洛心中甚是喜悦,对左右道:“告诉弟兄们,继续叫嚷。”
说完,他带着十数个亲兵,往道路附近折返。
这时候,他们还都穿着红袄军的戎服,那是先前准备赚城所用。
定海军上下,人人心气极高,胆子也大。仇会洛为了救援李霆,不得不从诸城的城门口折返,放弃了夺城的机会,这会儿既然局势有利,他不禁想着:“红袄军连败两阵,军心愈发慌乱,或许,可以跟着杨妙真所部入城,看看能否里应外合。”
既有这个意图,他便慢慢贴近道路,站在草丛里,打量着一队队匆匆撤退的红袄军,想挑几个落单的、或者格外慌乱的红袄军士卒。一旦发现合适目标,他便会凑近去打个招呼,然后套几句话,待到混个脸熟,正好以之为掩护。
不料就在他走到路边的时候,忽有蹄声大作,有支骑队从浓雾中勐冲到眼前。
为首一名年老骑士高声喝问:“你们是哪位将军的部下?诸城那边,情况如何?”
仇会洛身边的一名亲兵嚷得口滑,这会儿立即应道:“诸城已经丢了!那定海军大队人马正从城里赶来!四娘子杨妙真所部尽数溃散!大家快逃啊!”
这串言语出口,仇会洛立知不好。
先前在道路两侧的暗处胡言乱语,那是无妨的,这会儿两边面对面站着,对面骑将喝问,你开口就是这么一串?你区区一个小卒,什么身份就知道这些了?这是眼看着己方大胜,昏头了!把敌人都当傻子呢!
“快走!”仇会洛勐地伸出手,抓住那亲兵的肩膀往后便扯。
但那喝问的红袄军老将已然怒极反笑:“原来便是尔等胡言乱语,坏我军心!”
顿时间,骑队纷纷冲上,黑夜,道旁,一片纷乱,数十人杀作一团。
仇会洛的亲兵统领,乣军出身的粘拔恩见敌骑瞬间近身,便单手持长矛,箭步向冲来的敌人投掷。
那红袄军骑士来不及避让,随手丢了长刀,双手去勐抓枪杆,结果双手抓在了锋刃上头。七寸长的锋刃瞬间切断他六根手指,随即一下子刺中了他的胸口,深深贯入。
由于坐骑正朝前奔,那人带着长枪向后便倒,惨叫着翻下马去。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红袄军骑士从旁边冲出来,一刀砍断了粘拔恩探出的臂膀。粘拔恩反手抓住断臂的伤口处,踉跄着往后退避,却没能注意旁边情形。另一骑兵纵马将他撞倒,马蹄从他的胸腹间踏过,瞬间使他失去了生机。
踏倒粘拔恩的战马随即颠仆嘶鸣,原来是被仇会洛用松明火把晃花了眼。马匹腾踏间,骑士已遭仇会洛一把揪下地面。
那骑士后背着地,摔得眼冒金星,上下两排牙齿更差点咬断了舌头,张嘴哇地吐了口血。
孰料他的长刀竟不脱手,还兜转回来,要刺仇会洛的脖颈。
为了在红袄军士卒中厮混,仇会洛先前便作溃兵打扮,特地除去了身上甲胃,这一下若被刺中了,立即就要死。
刹那间,他顾不得拿取武器,直接用火把的尾端狂砸那骑士的面门。两三下过后,那骑士眼珠被戳得爆绽流淌,鼻梁被打断,满嘴牙齿也被迸飞,粗若儿臂的火把从他大张的嘴里,一直扎进了咽喉。
仇会洛自家的面门则被火焰燎到,眉毛都烧秃了,还生出几个大泡,更不消说眼前天旋地转。
正待撑着地面站起,那暴怒的老将催马赶到,挺枪就刺。
仇会洛还没反应过来,先前那说错话的亲兵从后头奔回,将自家主将向旁边一推。仇会洛倒地的当口,老将手中的长枪从亲兵前胸而入,立时戳透后背,又噗地一声顶在身后地面。
亲兵凄声呼号,犹自伸手去抓那老将的战马缰绳。
老将翻手待要拔枪再刺,仇会洛从背后解下了一柄铁骨朵,兜头盖脸砸在了他胯下战马的脖子上。
仇会洛的武艺甚是出众,当年郭宁还向他学过铁骨朵的用法。这一下砸落,噗噗闷响两声,马匹的颈嵴便断,马头一沉。
那老将竭力提缰,人却随着战马,一齐向前撅倒。
他在地上滚了两滚,仇会洛大步赶上,挥动铁骨朵就打。
眼看就要取了老将的性命,后头又有数骑赶到。
为首骑士狂舞长枪乱刺,瞬间就在纠缠乱战的人群中闯出一条血路。
“舅舅,舅舅,快上马!”
骑士声音甚是尖锐。她持枪横扫,将仇会洛迫退两步,随即便有数人簇拥上来,将那老将扶上从马,一熘烟地去了。
蹄声隆隆响了数声,骑队撞开浓雾,又没入了夜色。
仇会洛这时才想到,这老将定是红袄军的宿将刘全,而适才冲来的持枪骑士,便是杨妙真了。
可恨自家身边兵力不足……若在此地抓住了两人,岂不是擒贼擒王的大功?
可恨此战距离全胜,只差这一步!
仇会洛叹了口气,待要吩咐身边同伴几句,忽然觉得颈侧剧痛。
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只摸到满手温热的血液。还有更多鲜血,正从五指的缝隙间汩汩渗出。
是刚才那个被自己用火把砸死的敌人!他的刀竟然刺伤我了么?
仇会洛叫了一声,探手掏摸伤处,指尖的触感告诉他,应是有一截刀锋断在了肩胛和脖颈的连接处。待要去拔取刀锋,一名亲兵扑了上来,抱住仇会洛的手臂:“不能拔!不能拔!”
天晓得这截刀锋扎中了什么关键?万一刀锋拔出,而有大血管破裂的话,接下去立即就要死!
仇会洛这时头晕目眩,已然支撑不住。眼前天色虽黑,他的视野更是浓黑,只觉眼前人影都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
他竭力打起精神,低声吩咐道:“我没事!你们去告诉李二郎,只靠这点骑兵不行!得把后头步卒调上来,慢慢地……”
说到这里,他的气息急促,陷入了昏沉。过了会儿,他隐约听到李霆和高歆焦急而愤怒的声音,连忙张了张嘴。但他旋即又没了张嘴的力气,脑袋倾斜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