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〇七 此恨绵绵
就在今天清晨,她在淅淅雨声里突然惊醒,听见府外有人敲门。朱雀的府邸,天尚未醒,很少有人会来,况还敲得这般急。她不得不披衣起来,已经有小厮开了门,报说是邵宣也有急事要当面寻她。朱雀、夏琰尽数不在,若是禁防有事要报,不可能来这里。她心里轻轻提了一提,没有惊动依依,悄悄走到门外。
邵宣也穿着官服,戴着雨笠,也许是走得急了,并没有遮得多少,一张面上尽是雨水。见了秋葵,他目光四下扫了扫,确信没有旁人,才低声道:“朱大人出事了。”
秋葵心仿佛跳停了那么片刻,手心里一下沁出了冷汗。没有称呼、铺垫或赘语,他的语气沉重却坚硬,仿佛这件事已确然无疑。“你叫上依依,跟我出去避一避,要快。”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秋葵本来想再问些什么的,可是这第二句话令她知道,已经没有什么问答的时间。在此之前,她与邵宣也没有多少交集,只不过邵夫人为了依依来过这府里,她认得他们夫妇的面而已。谈不上十分信任,可她还能计算出利害得失:倘若朱雀没有出事,想必他不会敢欺骗自己;倘真的出了事,无论他此际是否别有所图,依依留在此地处境决计不佳。故此——她几乎没犹豫就作了决定。
“侧门等我。”她说了一句,回身退入。
“秋姑娘!”邵宣也叫住她,“暂且……不要告诉依依实情。”
秋葵点了点头,掩上了门。就连她也还什么都不知道,她又能告诉依依些什么?“朱大人出事了”,她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一句。她看不清雨雾模糊里的邵宣也的表情,只依稀觉得是很凝重。她的心也到了谷底,因为即便什么都不知道,她潜心之中却很清楚,但凡朱雀或夏琰有一个还能好好回来,邵宣也都定不至于到如此紧迫地要依依出避的地步。
马车已经备好。依依披着厚重的斗篷,藏卧于车厢之内。秋葵说,送她离开内城是朱雀的安排,她便来了。纵然——清晨如此出行其实古怪,可在内城依旧笼罩于静谧的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想到其中有什么秘密。这两日禁城司防守卫皆是邵宣也的人,越发不可能有人为难。
秋葵明白,与前次请邵夫人来府的借口一样——自己只是依依的掩护。所以车帘遮得并不严密,她甚至要希望别人看见了车里的自己。是自己一个人在这个早晨叫邵宣也驱乘去了外城,而待到一切传开——巧合也好,“出逃”也好——若有人想起她如此匆匆的离去,若有人想要找寻她的下落,亦只是因为她是朱雀的“女儿”,却不会有人意识到,这个世上,还有他另一份骨血——真正的骨血。
沉默。直到——马车驶出内城,驶向南街——邵宣也的家,依依忽然开口:“朱大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秋葵的心狠狠跳了一跳,低头去看她。她依旧躺在座榻,面容平静得仿佛所问的那个人并不是她所关心的人。“没有,你别瞎想。”她只能这么回答。“只是他觉得你身子越发重了,还是和邵夫人住在一起妥当,万一有什么事,更好应对。”
“不用骗我。”依依却只用四个字便戳穿了她的谎言,“放心吧,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受得住。告诉我。”
秋葵不知还能如何隐瞒。早在一个多月前,朱雀就曾说过想送依依离开,可是——在这样一个他缺席的雨天,走得这么慌忙——依依并不傻,她猜得到那些最坏的可能。这一路没有说话只因她知道如此悄然而行是因为自己不能暴露——这一定也是朱雀所愿,无论一切是不是真的出于他的安排。
她的一双眼睛,仿佛从来没有这么坚决地与人对视。朱雀上一次受了毒伤,她远没有这么平静。或许是腹中的孩子让她必须变得坚硬——即便发生了最坏的事——即便要为任何事哭泣悲伤,也绝不是现在。
秋葵只能望向车外的邵宣也。即便是背对着二人,邵宣也似乎也很明白车内这番对话意味着什么。他叹息了一声。“依依姑娘还是保重身体,不要胡思乱想。”
“你不说,我如何不胡思乱想,如何保重身体。”依依的手抓紧了座榻,“你说是朱大人的安排,他才刚走两天,他何时交待的你,如何交待的你,为何是交待了你,他……”
似乎腹中的那个生命因她的情绪起伏亦变得起伏,依依微微“噫”了一声,伸手扶住肚子。
“你没事吧?”秋葵担忧。“你别……别吓我。”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如果你们不肯告诉我,我不知怎么才能‘好’!”
秋葵没有办法。“邵大人,我其实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邵宣也没有说话,仿佛——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良久,他呼了口气,仿佛是要深呼去扑面如许冷雨。
“青龙谷里发生了什么,尚不清楚,只知道,”他停了一下,“君黎大人受了重伤,拼死背回了朱大人的尸身。”
眼前仿佛真的暗了一暗,秋葵一瞬有种错觉,仿佛——置身于某种恍惚的梦境。最先浮现的远不是悲痛,难过,甚或惧怕,而是真切的难以置信,随之以溺水般的窒息。
她在昏暗的车厢里下意识紧握住依依的手。那只手也握着她,冰凉,潮腻,好像一条刚从水里捞起的死鱼。她看见泪水一下从依依眼眶里涌出来,唇被她咬得发白,仿佛要极尽着全力,才能不发出呜咽。
“你亲眼……看见了?”她只问邵宣也。
“看见了。”邵宣也回答。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簌簌雨声,敲打在车厢之外。
还是应该庆幸——庆幸仪王车乘抵京之时,恰逢西门值守换防,故此邵宣也的人才得以离岗将这等异样消息立时禀报了他。刚走两天的仪王竟然漏夜归来,换谁都觉得奇怪。仪王即便归来也理应在城外驿馆稍作休息,天亮再入城来,可也不知是谁的坚持——是张庭,或是仪王自己——竟偏就在拂晓时分就要开城门。
邵宣也住得不远,闻讯立时便换上官服,赶至西门。因换防之故,开城门耗时甚久,车驾此时才将将入城,他自随行之中见到张庭,却未见朱雀与夏琰,心里稍觉有异,便以接迎为名,立时上前行礼。
——他记得仪王临走时说过,要与夏琰同去同回。这话当时是为了宽人心说他必不会久居不归,可却绝不至于回来得这么快——以至于,他是归了,夏琰却没有?
张庭方得入城,正遣亲信待去各处报讯,见邵宣也来,反倒不便说话,个中表情自也逃不过邵宣也双眼。仪王护卫皆为张庭所辖,见邵宣也突然现身,当然便生戒备,可毕竟也不好说什么,两下里只是僵持住了。
“邵大人,”张庭上来打招呼,“出了些变故,提早回来了,仪王和王妃都极是疲累,这便要回去歇息,邵大人这两日值防辛劳,这面张某一径送返王府,便不劳邵大人接应了。”
“出了什么变故?”邵宣也单只听进了这一句,面露惊讶。
“张某自会将事情禀明圣上,圣上下旨之前,不便相告。”
一句话便已堵死了邵宣也诸多后话,他没有办法,只得让到一旁。一件重要到需要面圣、需要下旨的变故,直觉告诉他,仪王、朱雀,总有谁出了什么事——朱雀曾与他说,倘有任何变故,定要保依依无虞,此言并非为他此次青龙谷之行特意约定,绝非他暗示此行可能凶多吉少,但若有十中之一的可能他当真有所不测,自己也必须要依照此前计划,以最快的手段将依依护送去安全之地。
可是倘若没有呢?朱雀是什么样人,岂能轻易为人暗算,若没有确凿证据,甚至没有任何真实的痕迹,他贸然转移依依,这一次固然没有什么危险,可也相当于用去了朱雀的底牌——他从来不喜这般轻举妄动。
念及至此,他咬了咬牙,再向那车马行了一礼,口中高声:“仪王殿下,侍卫司邵宣也问您安好!”
坐乘之内没有动静。
“邵大人,你……”张庭待要上来阻拦,邵宣也又高声道:“卑职忧心殿下安危,故此僭越,倘仪王殿下无恙,恳请启帘相见,与卑职一个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