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沆瀣共一气
确实如赵黍所言,姜茹要离开赏罚院不过一句话的事,负责看守赏罚院的陆校尉并未阻拦。
“你在试探梁韬?”姜茹离开后,灵箫问道。
“不如说是梁韬在试探我。”赵黍拢袖观天:“我在星落郡曾当众顶撞他,他不找我麻烦就是天大的幸事了。梁韬想要崇玄馆撇清参与行刺的嫌疑,他自己直接出手灭了青罗衣就好,根本没必要卖我一个人情。”
“如此说来,是他有求于你。”灵箫提醒说:“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梁韬预料到青罗衣阴谋行刺,他将计就计做成这一局。”
赵黍轻揉眉间:“若非必要,我是真不想跟这位梁国师往来密切。他性情难料,谁知道动了什么心思?”
“只不过此事尚有几分疑点。”灵箫说:“梁韬拿你做局,前提是要对你的修为法力有十足判断,若你稍有不济,直接死在积宝阁,后续推演便不可成。”
赵黍眯眼说:“当初积宝阁禁制之外,有人出手配合我破禁突围。”
“梁韬在你身边安插了人手,一直暗中留意你的举动。”灵箫说。
赵黍发笑:“我大概知道是谁了,只不过那时候金鼎司刚刚设立,梁国师立刻就安排人手前来,显然布局长远。积宝阁行刺一事,反倒是给他插手之机罢了。”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如此关心?”灵箫问。
赵黍掩嘴沉思:“我一下子还真想不到。论修为法力,我在他面前不值一提。莫非因为我是老师的学生?还要跟梁朔那般,尝试拉拢挑拨?用处也不大啊。”
“你借姜茹之口,将自己父亲死于崇玄馆一事透露给梁韬,也是存了其他心思?”灵箫问道。
赵黍回答:“不错,我就是要借机试探梁韬的用心。他如果不希望我死,那应该就是要我去做什么事。但我不是很想应承下来,干脆表明出身,用来堵他的口。”
“可要是梁韬仍然看重你呢?”灵箫问。
“那我就真的不明白了。”赵黍说:“换做是我,一个对自己心怀仇恨的后学晚辈,就算不加以打压,似乎也没理由帮助指点。哪怕不提过往仇怨,我们怀英馆跟他梁国师也合不来。”
“梁韬此人的修炼,倒是别具一格。”灵箫则说。
“为何这么说?”赵黍不解。
灵箫问:“你见过他的分形与真身,除了外貌形容,可曾察觉其中差别?”
赵黍回忆细思:“似乎有些不同,但我说不出来。感觉在性格上,朝中公卿那个分形之身更加、更加……”
赵黍半天扯不明白,灵箫接话说:“更加阴鸷酷烈、用意显著。”
“啊对对对!”赵黍连连点头:“至于那个跟梁朔十分相像的真身本体,倒是显得疏朗不少。”
“积阴凝滓,淘汰真灵。”灵箫言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升仙登真的路子。”
“什么意思?”赵黍问。
“换一个你能听懂的说法。”灵箫解释:“十斤药物投入丹炉之中,能炼成十斤丹丸么?”
“当然不能!”赵黍立刻说:“药物入炉首要便是炼去杂质……你是说,梁国师的修炼就像这炼丹?”
“你不是说过,永嘉梁氏精擅外丹黄白之学么?”灵箫说:“若真身本体是经历七还九转的金丹,那深衣鹖冠的国师分身,就是被炼化的杂质,是升仙登真要舍弃的尘世沾染。”
赵黍说:“可是梁国师并未舍弃这些药渣啊。”
“梁韬也并未上证仙道。”灵箫说:“何况有这么一具分身显露人前,吸引世人目光,反倒方便他真身本体在外行走办事。”
“这还真是挺方便的。”赵黍有些羡慕:“可惜我的金水分形法顶多就是骗人耳目,斗法厮杀也不顶事。人家梁国师的分身好歹能够应付杨柳君那种层次的高手。”
“你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灵箫提醒道:“这种分形变化不是寻常术法运用,而是深深契入修炼根基之中。国师之身代表了梁韬立身处世的一种方式,是他待人接物、区分内外的门槛。见到分身与见到真身,天差地别!”
赵黍问:“这算啥意思?我见过梁国师的本体真身,难不成是得到他的认可了?”
“你别忘了,面对手持神剑的傩面剑客,梁韬也显露真身了。”灵箫说。
赵黍打了个冷颤:“我还不至于被梁国师当成什么大敌看待吧?”
“总之你要小心,你算是被梁韬盯上了。”灵箫言道。
赵黍挠头道:“这搞什么鬼啊?九黎国的人要杀我就算了,梁国师也这么闲的吗?我招谁惹谁了?”
“人间都城注定是纷扰之所。”灵箫说。
赵黍问道:“你是希望我远离东胜都吗?”
灵箫:“此地能毁人,也能成就人。就看你如何对待。”
赵黍闻言深思不语,此时陆校尉提着食盒走来,问道:“赵执事似有忧心之事?”
“我都被刺杀了,能不忧心么?”赵黍无奈说。
陆校尉给赵黍端上酒菜,宽慰道:“赵执事过虑了,您可是单枪匹马拿下了九黎国派来的一伙妖人,这等修为法力,就算是缉捕司里也没有几个。”
“不至于吧?”赵黍说:“缉捕司负责搜捕妖邪,坐镇其中的修士同道,想来也是精通斗法。”
“这可不见得。”陆校尉坐到赵黍对面:“赵执事莫非觉得,搜捕妖邪就是看谁更能打?”
“好像也不全是。”
“缉捕司,顾名思义,便是以缉拿搜捕为主。”陆校尉说:“妖邪作祟,首先要找到妖邪所在,判明其数量多寡、法力深浅,其后采取克制之法应对。其实多数时候,缉捕司要对付的并非什么大妖鬼王,而是那些修炼邪术的旁门左道,还有就是鼓噪作祟的妖精鬼怪。”
赵黍点点头,陆校尉继续说:“像这一回捅出九黎国潜伏探子,对于缉捕司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大案。而且为首之人还是一位与都中卿贵往来甚密的妓馆花魁,这上上下下牵连干涉,我们缉捕司也很难办啊。”
“这么说,我应该把青罗衣他们放走?”赵黍问。
“赵执事真会说笑!”陆校尉感叹道:“只是现在案情看似明朗,但是朝中各路大人物几乎都插了一脚,已经不全是我们缉捕司能弄清的。”
“若是允许,陆校尉不妨跟我说说?”赵黍还顺便给对方斟了一杯酒。
“赵执事或许已经听说了,此次缉捕司搜捕的妖邪精怪,主要便是来自东胜都附近一处鬼市。”陆校尉说:“但赵执事不了解,当我们拿住一批鬼市妖邪,正要施术拷问,本来门可罗雀的缉捕司公堂,立刻变得宾客如云。”
“什么人啊?这么急着要进缉捕司的镇邪大牢?”赵黍笑问。
陆校尉一摆手:“还能是谁?就是都中卿贵派来传话下人,说缉捕司拿住的妖邪是他们供奉的宾客,纷纷要求我们放人。”
“还有这种事?”赵黍一惊。
“我原本以为,就是些推托之语,缉捕司也靠着国主明旨,将这帮公卿宗室的传话人赶出去。”陆校尉说:“结果我们查问下去,发现事情还真就如此。
鬼市就好比人间市集,有行商也有坐贾。其中有十来位坐地当家,在鬼市中经营了几十年,与东胜都的卿贵往来已久。一些不方面摆到明面上的交易,通常就是走鬼市这条路子。
比如说此次牵连甚深的鸠江郑氏,据说就是通过鬼市,将自家庄园大批粮米生丝贩运至九黎国,这么做相当于资助敌国,是历代国主三令五申严禁之事!”
赵黍听得无言以对,他原本以为当初那位吴老大私下贩运龙血脂已经很不得了,没想到都中卿贵早就玩起这一套,而且驾轻就熟,根本不用亲自冒险押运货物。
“这些鬼市当家早就与东胜都卿贵分外熟络,他们产业甚至不止在鬼市里面,还延伸到人间市井。”陆校尉说:“就好比赵执事你被行刺的积宝阁,就是一处鬼市当家的产业。龙藏浦里类似这样的门面还不少呢!”
赵黍皱眉道:“既然是鬼市妖邪的产业,直接充公了便是。我记得龙藏浦最初就是华胥国先君所设,怎么会被鬼市妖邪所侵占?”
陆校尉摇头:“龙藏浦是先君所设不假,但没那么简单。当初先君也是邀集宗室同族一起参与,至于这里面的道理嘛,赵执事慢慢琢磨。而这些鬼市当家的产业,其实很多也是为宗室子弟打理……唉!所以我才说难办嘛。”
赵黍靠在椅背上,质疑道:“难道国主就放任宗室子弟这么胡来?”
“赵执事,慎言。”陆校尉提点道。
“对,是我失言了。”赵黍又问:“这一回缉捕司这么快便能扫荡鬼市,莫非是早就清楚鬼市的存在?”
“这是自然。”陆校尉言道:“好歹就在眼皮底下,要是全然不知,那我们也不用混了。”
赵黍不解:“既然知道,为何缉捕司不早早将其扫荡清除?鬼市妖邪所作所为,恐怕不光是给都中卿贵牟取不法之利吧?这里面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恶毒邪行?”
陆校尉回答:“这些嘛,我们多少也是明白的。但鬼市存在自有其理,让这帮妖邪收归一处,反倒更方便我们缉捕司处置。就好比东胜都也有几条泼皮汇聚的穷街陋巷,只要这帮泼皮不出来冲撞到都中贵人、不当街行凶,官府衙役也懒得进去管天管地。”
赵黍握杯的手微微发紧,他没料到陆校尉的回答,几乎跟梁韬所说如出一辙。难不成朝中衙署都是如此处事的吗?
“可是我还是遭到刺杀了。”赵黍忍住心中不快。
“这次就算是鬼市捞过界了,何况还有九黎国的探子参与其中。”陆校尉笑道:“不过赵执事放心,青罗衣那等人肯定是要枭首祭旗的。正是多亏你出手拦截,我们这回才能向国主交差。”
“好个交差。”赵黍心下低语,面不改色地说:“此事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多亏梁国师指点方位。”
陆校尉低声问道:“赵执事,我有一事不明。听说你在星落郡曾当众顶撞梁国师,为何今番他还会助你?这里面可有什么学问奥妙?”
赵黍心下冷笑不止,估计对方觉得自己是靠着谄媚讨好,才能让梁韬出手相助。
“也没什么奥妙,估计梁国师就喜欢顶撞他的人吧。”赵黍随口答道。
……
“赵黍是这么说的?”
地肺山竹堂之内,梁韬安坐榻上,乌黑长发随意披散,身旁一位丰腴美妇正在为他梳头。
而姜茹则在下方答道:“不错,他认为是首座让他有所亏欠,让我前来询问首座此举用意。”
“这个赵黍,聪明绝顶,就是不会做人。”梁韬发笑道:“既然想明白了,却非要戳穿点破,搞得别人难堪。”
姜茹垂首不言,梁韬低眼瞧她:“赵黍还说了什么?”
“有一件事,首座容禀。”姜茹语气谨慎:“赵黍声称,他的父亲死于伏蜃谷一役,葬身波涛。”
“伏蜃谷?”梁韬皱眉,抬手示意身旁美妇停下。
“是。”姜茹心中惴惴不安:“我也跟他提及,施术引洪之人正是首座。”
梁韬沉默良久:“此事我倒是头回了解。”
姜茹抬头问道:“首座此前难道一无所知?”
梁韬身旁美妇见姜茹如此说话,立刻用眼神示意她闭嘴。梁韬也有所察觉,但并未追究,只是说:“当时我施术引洪之余,还要应对前来围杀的有熊国修士,无暇分心。至于伏蜃谷中如何调兵遣将,我不曾过问。何况军中命令层层传达,最后是谁带兵前往伏蜃谷,亦非我之责。”
“原来如此。”姜茹心下一宽:“看来是赵黍误会,我稍后便向他言明内情。”
“不必。”梁韬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以赵黍的心机,怎么可能在你面前谈论其父死于崇玄馆?他这是借你的口,用来试探我罢了。”
姜茹震惊非常,她没料到赵黍的胆量竟然大到这种程度,他是不要命了吗?
“这样也好,省得遮遮掩掩。”梁韬笑道:“能猜到我的想法,确是可造之材。日后说起话来也不用浪费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