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高墙内外
午时过后,忽然暴雨倾盆。
在延续了十几日的焦热之后,骤然而至的暴雨洗去了长安街道之上的尘埃,也令阵阵凉爽的微风吹拂而来,一时间,令烦躁的心灵似乎也沉淀了下来。
位于长安西侧的曲江坊中,流水潺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阵新雨过后上,连日光仿佛都温柔了许多,映照的万物鲜艳。
被誉为曲水流觞的曲江坊本身就是文风鼎盛之处,一时间,不知道多少流连此处的文人墨客纷纷赋诗。
只听见游船之上,那儒雅男子捋了捋长须,沉吟片刻之后,慷慨激昂的吟诵道:“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余。唯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
“好诗!”
两岸旁的亭台间响起一片赞叹声,同舟的文人们也纷纷摇头晃脑:“意境难得,当浮一大白!”
那儒雅男子神情自得,矜持的摆手,只是眼神忍不住向着岸边一处楼阁之中看来。
看到垂帘之后毫无反应之后,顿时有些失落,强打精神应酬起来。没过多久,又一艘‘无意’至此的游船上传来朗朗的吟诵声……
而在垂帘后面,睡觉的李白不耐烦的翻了个身,被吵醒了,睡不着了。
“这群人怎么这么烦的?”
在桌子边上,那个埋首书写的雅致文士微微一笑,问道:“良辰美景难得,太白兄为何不赋诗一首,以应佳境?”
李白嗤笑:“算了吧,人家一个个兴致勃勃的想要扬名,我又何必出来扫兴?”
“哦?”文士书写的动作微微停顿,抬头看过来,便露出一张俊秀而柔和的面孔,似笑非笑:“难道刚刚那一首诗也不入太白兄的眼么?”
“诗是好诗,奈何,所托非人。”
李白嘿笑了一声,摇头:“满眼都是亭台楼阁,哪里来的绿树青苔了,现在东风吹的我头发都乱了,哪里来的南风呢?净扯淡……
况且那位仁兄前两天还在那儿一本正经的吟什么‘苦竹笋抽青橛子,石榴树挂小瓶儿’,实在是判若两人,如果说君子豹变,这也豹的太过分了点。”
“多半是从哪儿买来吧?”
书者摇头一笑:“光看后两句就知道,‘偷开门户乱翻书’,是作诗那个人讥讽于他呢。他还茫然不知,跑到我这里来卖弄。”
“你?”
李白把盖在脸上的半本书摘下来,挠了挠头,端详着眼前偶然结识的文士,将信将疑:“难道上官老弟你是什么达官贵人?”
“对啊。”上官容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说道:“最近大家都传闻我是可以随意入宫的贵人,为宫中的大人们在市井见采风,若有一两首良词佳句,未必不可能上达天听。”
“真的假的?”
李白下意识的起身,凑近了一点,满怀着好奇,那一双一直以来都风轻云淡的眸子里竟然难掩热诚。
反倒是令上官容略有意外。
“这就说不准了啊。”他好奇的问,“怎么,太白兄如此闲云野鹤的人,也有意出仕么?”
“不,我是说你可以随一入宫那一段啊!”
李白好奇的问:“未央宫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么?”
上官容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竟然没有预料到他的回答如此清奇独特,愣了许久,才干咳了两声,低声劝告:“窥伺禁中可是大罪啊,太白兄。”
“就打听一下,怎么就算窥伺了?”
李白啧了一声,摇头说:“你看这天下万物无不是自然所生,天地孕养,有什么好风景就应该大家一起看才对,拿着墙围起来算怎么回事儿?当皇帝的那个未免也太抠门。”
上官容倒也不怒,只是摇了摇头,“这句话不如我也传回去好了,过几天治你一个大不敬之过。”
“你又说自己能进宫,又不愿意跟我说宫里有什么,我看你才是拿我寻开心呢。”
眼看他懒得说,李白也无可奈何,只是伸手问道:“说好的东西呢?
“还请稍等片刻。”
上官容低头,沉吟片刻之后,提起运笔,笔走龙蛇,便将桌上诗文最后两句一挥而就。
倘若有其他人在此处,定然惊为天人,盖因不论是纸上的那气魄雄浑的长诗,还是那丰厚雍容的书法都是举世罕见的佳作,此刻竟然汇聚一处,才真是良辰美景一般的好造化。
而等上官吹干墨迹之后,才小心翼翼的捧起,宛如捧着千金宝物一般,放进匣中,再放入了一小包石灰避潮,才将那连外表都嵌着华贵金丝的盒子递过来。
“连盒子都一起送我了?”李白挑起眉头:“那我倒是占了大便宜啊。”
“愿赌服输,太白兄诗才绝世,我不过是誊录一二而已,就算如今再加个盒子,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上官叹道:“《将进酒》一诗雄浑壮观,世所罕见。反倒是小弟笔力不济,只能誊录到如此的程度了
只是在下疑惑,这些日子以来几乎要传遍天下,令长安纸贵的好诗,为何太白兄却不愿意让人知道是自己写的呢?”
“欣赏诗就好了,我这个人又有什么好欣赏的?”
李白愉快的收起盒子:“多亏你这一首好字,不然我最近穷的叮当响,连长辈过寿辰的贺礼都买不起。”
上官摇头:“何止如此呢?太白兄只要你说那首诗是自己做的,等闲万金都不在话下。”
李白愣了一下,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可很快,就严肃的摇头:“美的东西,是让人来欣赏的,又不是拿来卖钱的。
大家知道诗就好了,又何必知道我?”
“可太白兄也不是寂寂无名啊,如今有好事者将你列入长安十大剑客了呢。”
“真的假的?”李白难以置信:“长安城里值得我去挑战的,竟然能凑出来十个?”
“……”
上官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对方思路清奇,还是该说他自视过高了。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扯这个,只是问道:“过些日子,就是曲江坊花灯诗会的时候了,到时候太白兄不知道会不会参加?也好让在下届时好生欣赏一番天上风姿。”
“最近很忙啊。”李白挠了挠头,有些苦恼:“看什么时候吧,下次一定。”
实际上也不一定。
最近卢道玄好像再忙一个什么机关,弄的荀青早出晚归不见人影,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要李白也一起帮忙。
不是围着树墩子砍木头就是坐在炉子前面看火候。
实在烦的不行。
但奈何……道玄公的钱给的太多了。
左右不过是一些杂活儿,能早点把狄仁杰的欠债还完早点了账。不然每次看到那个死人脸都要低一头。
在临行之前,上官好奇的问道:“你说的那位近日过生辰的长辈,该不会是道玄公吧?”
李白愕然:“是没错,你也要去?”
“我就算了。”上官摇了摇头郑重的说道:“道玄公名满长安,如今正处于风头浪尖的上面……如果你是他的晚辈,还是尽早劝他急流勇退,不要再被卷入泥潭里吧。”
“人上了年纪就不愿意听别人说话,我哪里劝得动?”李白摇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直接说道:“况且,道玄公世事通达,如果是他的决定,我觉得没什么不妥的道理。”
上官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将他一路送到了门外。
“今天多谢你借我个避雨的地方了,回头再请你喝酒。”
李白挥手,可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你果真能随意入宫?”
上官颔首:“果真。”
“那你能下次帮我带点酒出来么?”李白期待的说:“听说皇帝喝的酒都入口绵柔不上头,真的假的?”
“……”
上官沉默了许久,用敬佩的眼神端详着眼前的文友,长叹:“盗窃御物,也是死罪啊,太白兄!”
“啧,宫里死罪怎么这么多的?那算了。”
李白遗憾摆手:“上官老弟保重。”
“保重。”
上官站在门口,目送着李白走远,直到他和路口等待的少年回合,揉着那盲人少年的头发,拦着他离去,才长叹一声,转身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绝尘而去,消失不见。
“今天怎么样?”
李白接到了等候许久的黎乡之后,看了一眼抱着琵琶的少年,确定没有遭受欺负的痕迹之后,才点了点头:“没有人找茬?”
“李白先生你这是哪里的话。”黎乡笑了起来,微微摇头:“上官先生介绍的工作,没有人欺负我。”
“那下次咱们请那个家伙吃饭好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自己带酒来。”
李白捏着下巴想了半天,才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总是叫我先生啊?听上去好生分啊。”
“嗯?称呼老师的话,不应该就是先生么?”
黎乡疑惑的问:“以前荀青哥哥给我启蒙的时候,我也是叫先生的啊。”
“我哪里当的了老师啊,不过,荀青那个家伙遇到一个不叫自己狗老师的人,说不定也会热泪盈眶吧?”
李白摇头,想要纠正又纠正不过来,就只能放弃。
就在两人闲聊的时候,黎乡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李白问。
“前面……”
少年空洞的眼眸抬起,看向人群之后:“有很多人在打架。”
现在,隐隐的喧嚣和怒喝才传来。
在街道的正中央,两伙不知道哪儿来的游侠儿正闹成了一团,完全把路堵住了。周围的人也见怪不怪,远远的站着看热闹。
“啧,晦气。”
李白摇头,牵着黎乡转身:“咱们换条路回去。”
这些日子里,长安城里的斗争眼见的变多了。
就好像一个油桶一样,稍微多一颗火星就会立刻烧起来,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子焦躁的气息,很多人因为一点点小事都会闹的不可开交,还有想要吃白食的家伙把他们家门口胡辣汤的摊子都掀了,令李白分外的不快。
狠揍了好几次那帮无赖之后,才帮摊主大叔出了口恶气。
纠其根本,还是因为新的坊市即将诞生。
尤其,根据虞衡司的推算,这一次诞生的将会是一个大型的生活坊市——能够容纳十几万人生活和居住的地方。
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再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更代表利益了。
因此而引发的斗争源源不绝。
据说道玄公这些日子也在忙这件事,而荀青也在义无反顾的帮忙,甚至连自己的工坊收拾工作都顾不上。
对于在夹缝中生存、无家可归的大崩落遗民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家”的存在更珍贵了。
饮水、食物、阳光和房屋。
一天没有正式的坊市户籍,他们就一天没有容身之处,只能像是过街老鼠一样,呆在阴暗的棚屋里,拼命打工赚钱,缴纳高额的税赋。
如今一个机会摆在他们的眼前,没有谁会无动于衷。
哪怕是李白这样的局外人,也被他们的热情所感染,忍不住想要帮点忙。
但他终究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今天也是白跑了一天么?”黎乡察觉到李白郁郁的心情,关切的问。
提起这个,李白就忍不住叹气,头疼。
他在上官那里避雨之前,一直都在光德坊里找人。
在长安的生活坊市里,都活跃着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根据种族和来历,分别都居住在不同的坊市中。
就比方说怀远坊,就是混血魔种聚集的所在,听说狄仁杰身边的小家伙,那个叫元芳的,家也住在那里。
而光德坊里最多的……便是像李白一样的云中人。
作为外来的旅者,倘若想要长居的话,绝大多数人都会前往各自同族居住的坊市,拜见坊主之后,安家落户,或者得到暂时的歇脚处。
李白虽然暂时可以在朋友家蹭吃蹭喝,但如果有来自云中的商队帮忙,自己的困境或许就能快些解决了。但李白没有想到,找到光德坊的坊主、被这里的云众人尊称为“大长老”的人,过程是如此不顺利——他每次去拜访,大长老都出门不在。他都怀疑那个老头儿是不是在刻意的躲着自己。问题是自己也没搞什么事情啊,难道是自己时剑双绝,让那老头儿嫉妒了?
有可能……
就在胡思乱想中,他的脚步忽然一顿,拉住黎乡,没有再往前。
“怎么了?”
黎乡问。
“没什么,前面有人掉河里了。”李白平静的说。
“哦。”
黎乡点头,握着李白的袖子,跟着他绕过了汇聚的人群。
只是在路过的时候,李白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
那个满脸是血,手握着长刀的匪徒,还在冲着周围咆哮。
可在鸿胪寺官差的围捕之下,这个胆敢抢劫金铺的家伙已经无路可逃。没过多久,就被几个差人冲上去压倒,戴上了枷锁。
他还有几个同伙,想要挟持平民,已经被吃过亏的鸿胪寺差人当场击毙了。
每一次坊主选举的时候都会这样,那些浪迹街头舞刀弄剑的游侠和恶汉们好像被驱驰的疯狗一样,咬成一团。
还得其他人也不得安生。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李白听见有人轻声叹息。
前方,传来越发喧嚣的呼喝声。
他皱起眉头来,牵着黎乡想要避开,可看了一眼之后,就挪不动脚了。
“嗯?有人在打架么?”黎乡好奇的侧耳。
“是啊。”李白颔首。
“要看么?”黎乡问。
“我想看看。”
李白抬起眼睛,望向人群深处。
那个被拦在路边的中年男人。
配着剑,穿着鲜艳红衣,招摇过市,但又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袒露着一边手臂,露出大半个胸膛,另一只手却揣在怀中。
似醉似醒的样子,宛如花街浪客一般,
那一股脂粉的气息,隔着很远都能从风中闻得到。
在长安城里,有不少浪荡花街青楼的人都喜欢这样打扮,但都在模仿着同一个人。
长安城内最有名的剑客,从无败绩的‘庶人之剑’,被誉为长安第一的那个男人。
——姬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