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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风不调雨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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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围城营地已飘起肉汤的香味。
    城外挖掘壕沟的战辅兵放下手中铁铲,擦拭汗水向西望去,斜阳放出万丈光芒,渐沉山中。
    城南军士正在列队,周围的战辅兵满是惬意地看过去。
    人们知道,那是曹长官的炮兵。
    又到了该放炮的时间了。
    东西两侧,各有二百余人列出两个相对的小方阵,前面的破缝席地而坐,后面的破缝站着。
    曹耀站在正中间,抬手拍着他那门宝贝红夷炮:“来,今天该左队左什了,右什在旁边看着。”
    两什战辅兵早就按捺不住心中激动,一左一右跑上前来。
    随后又被曹耀斥责一通:“你奶奶的,说多少遍别站炮后边,离放火药包的木桶也远点,别往上凑!”
    曹耀特别喜欢吵士兵。
    这会让他有种安心的满足感。
    就像回到十二年前,天没塌地没陷,他还是京军火器营里挨训的大头兵。
    时过境迁,他也成了教炮兵的教官了。
    “怕什么畏手畏脚的,它和涌珠炮没啥两样,来,装药。”
    药包是刘承宗的主意,直接把火药颗粒、木马子和炮弹都提前用织物包裹好,直接塞进炮管里。
    短时间内这东西没太大意义,定装实现意义的必要条件,是火炮定下一致的规格。
    就他们如今大小炮只七十余门,却分了涌珠、虎蹲、佛狼机、红夷四个种类,这四个种类又分出十六种不同口径。
    也就是他们炮弹一直靠缴获来混用,否则还能排出三十多种火药、炮弹的装填方式。
    刘承宗想了想,这种情况下搞定装药,完全是无稽之谈,副作用远大于正面意义。
    这也是他让工哨在山西,先做一批火炮的初衷,把规格定下来。
    口径统一了,别管三种也好、四种也好,后面就可以用定装药包,减少火药运送出现的问题,也能让炮兵装弹更快。
    这次炮兵拿出来的定装药,是霍老爷家窗帘黄纱绫做的,炮弹那头用的红布。
    红布打出去好看,包裹住炮弹的布料烧不完,所以嘭一声,炮弹撞破硝烟打出去,然后硝烟渐散,空中会落下来块红布。
    其实刘承宗设计这个的时候,特别想罗汝才。
    罗汝才爱收集布料,那家伙全身上下的东西都能包裹炮弹。
    逮住个罗汝才往火药桶旁边一按,要不了多久,什么织物最合适的答案就出来了。
    炮兵们顺利完成检查炮膛的工序,把黄纱绫药包塞进炮管,随后在火炮火门处持锥子扎破药包,点火手倒入火药站在侧面。
    装药的和点火的都是辅兵,瞄准的是战兵。
    曹耀在旁边道:“这门炮非常好,炮管极平极直,教你们的炮诀要仔细背,不背你怎知道能打多远?”
    他知道一套各种火器在固定炮弹重量,以不同角度和装药量调节抛射射程的口诀。
    不过最近他发现那套口诀过时了,因为眼下这红夷炮是长身管的炮,他从前在京营背的炮诀都是短管炮。
    这事他和刘承宗提过之后,二人还是决定都先让军士照这个背着,以后有时间、有了新炮,再重新计算一套炮诀。
    这么一个看起来简简单单的小东西,可是对他们来说,却需要牵扯巨大的人力物力和精力。
    但现在很好,这座驿城不论如何都要用炮轰,距离又是固定的二百步,火炮角度接**射,非常适合定装药包的实验。
    瞄准的战兵已退到火炮侧面,随一声下令,点火手使绑火绳的小镰刀引燃火药。
    旋即炮弹轰出,打在驿城的城门楼上。
    “打得好!”
    曹耀转头夸了一句,看都没看城上的反应,待硝烟散去,辅兵清理炮膛完毕,他看着炮膛里勾出来的碎屑,暗自点头:“这个也不错,价钱和锦绸差不多,没平罗和潞绸那么贵。”
    这几天他试过很多材料,绫罗绸缎、纱绢绡纺、葛绒锦绣,几乎没有他们抢不到的。
    最好也最贵的是潞绸,又细又密,最重要的是易燃。
    烧起来几乎什么都不会留在炮管里,即使剩下一点东西,也像灰一样,一擦就下来了。
    布料便宜,但布料烧不尽,清理炮膛时一不小心就存在里面,清理不到位很容易在下次装药时引燃火药。
    生丝其实也不错,不过需要二次加工。
    但那些东西他们手里都不多。
    当然潞绸也不多。
    但是潞绸嘛,是潞安府做的绸缎。
    在万历年产能过剩到山西士庶家家皆有潞绸。
    产地就在隔壁,好弄得很。
    打放完成,曹耀又开始给炮兵们上课,就地讲述他对火器的认识。
    简单来说就是所有火器都是一样的,别管是永乐火铳还是鸟铳、三眼铳的还是五眼的、短铳还是长铳、小铳还是大炮,在他眼里都一个样。
    就是个封住单边的管子,区别不过在于大小罢了。
    管儿且长且直,打得就准;管儿粗,打得就狠。
    万变不离其宗。
    而在围城营地西边,刘承宗正端着望远镜,看向河谷深处,那里一支队伍正在向东行进。
    为首一人头戴勇字盔,身穿黑缎面窄腿棉裤、披着件敞怀羊皮短袄,净布从脖颈子包扎到肚脐眼,挎着腰刀走起路来牛气哄哄。
    从走路姿势和衣裳穿搭上看,是罗汝才没错了。
    这家伙昂然的气概,根本看不出几天前还被人撵得像兔子。
    很有精神。
    他身后的人都骑着马,刘承宗知道那里面有上天猴、张天琳和宋守真。
    钻天峁书院已经开半年了,山西的收获太多,以后还会更多,没点文化人还真弄不清楚。
    所以他让上天猴回家跑一趟,把那八十个贼学生带回来。
    张天琳是率兵保护他们,至于罗汝才,罗汝才是路上捡的。
    这家伙也是倒霉,新招募一千多个人手,出门啥事没干就撞上艾穆的官军,新兵见着官军全跑了。
    就四百个老贼惯匪,一路且战且退,能逃出生天也算有本事。
    等他们临近围城营地,刘承宗出营去接,一见面罗汝才就拜倒在地:“刘将军在上,多谢给小弟报仇,这艾穆打我打得好狠!”
    罗汝才这一拜是真心实意,他确实被欺负得太狠了,自聚众起事以来,他就没经历过这样的战斗。
    蛮也好横也罢,别管怎么应对,都根本无还手之力。
    人,没人家多;兵,没人家精;打,打不过;跑,跑不脱。
    他本来受了伤,被手下送到山中村里养伤,当起了山大王,一听说刘承宗在文安驿把艾穆围了,走也要走过来。
    刘承宗也对这事非常好奇,他把罗汝才扶起来问道:“都骑着马,你怎么走过来啊?”
    罗汝才倒好,缓慢起身,转身拍拍屁股:“叫官军打了一箭,坐不了。”
    刘承宗笑笑,对众人一一拱手,这才把人们迎入围城营地。
    张天琳跟着入营,边走边向两边看,先看看刘承宗的营地,再看看艾穆被围的驿城,心中暗自咂舌。
    刘承宗的营地说不上多精妙,中规中矩,唯独很有气势。
    呈却月状把文安驿西、南、东三个方向包围起来,正在挖掘第二重壕沟,修出与驿城齐高的土山一座,居然想围死官军。
    而反望驿城,城头士兵挤得密密麻麻,既不放炮也不突围,让张天琳很看不懂。
    他问道:“狮子,文安驿里有多少官军?”
    刘承宗笑眯眯抬起两根手指:“本来有一千二,前两天又放了六百多人进去。”
    “放进去六百人?”
    刘承宗点点头,让钟豹去给张天琳的人布置营地,这才引几人往他的中军帐走去。
    等进了中军帐,才详细解释道:“我过来就没打仗,艾穆有三哨兵马,防的全是西边,南北山里各有一哨,城外西边村里还有一哨。”
    “我来的快,把村里那哨堵进城,又围着把南边一哨打了,不过等打北边的时候,他们已经扎好了营,不易攻破,就先围住这边。”
    说到这,他露出笑意:“前两天,北边山里的官军攻过来,我们西边一撤,他们要进城,就只把辎重截了,没管人。”
    张天琳问道:“你想饿死他们?”
    “没那么狠,饿投降就行。”
    他的轻描淡写,让张天琳暗自咋舌。
    战术很普通,甚至有点呆,就是围住,不让人跑。
    但在这年月的陕北,没人能撑住这样和官军交战。
    “官军两千人,我看你这有,有四千人吧?还有骡马牲口。”张天琳看他轻松神色,计算一番道:“你每天耗粮比他多两倍。”
    “围着呗,在哪不吃粮啊。”
    刘承宗的狮子营受张天琳启发很大,到现在战兵辅兵的框架,都是那会跟张天琳学来的。
    但他是张天琳的放大版,张天琳只有百余边军老兵,他有一千多边军老兵。
    而且狮子营和别人最大的区别,是有一支专司后勤的辎重哨。
    说起粮草,刘承宗难掩骄傲,道:“我在山西打了几仗,击溃官军四千人,人家都是山西人,有家眷在卫所,也没几个愿意跟我的,净赚。”
    这年头最难喂饱的不就是嘴么。
    汾州卫平阳卫的旗军都带着粮草过来,挨顿揍粮草留下来,死马死骡子也留下了。
    反而因为人家不愿跟他,吃饭的嘴没增加。
    “所以虽然没咋打粮,但兵粮挺足,足够把城里这帮人饿到突围……对了。”
    刘承宗说到一半,又抬手快速指了指南北两个方向:“这几天吃的其实都是艾穆外面两哨的粮。”
    城里的艾穆听见这话能气死。
    火烧沟那六百官军叫门时,艾穆心里是一万个不想开门。
    好端端的过来干嘛?
    老老实实在火烧沟里驻扎着,反正有自己的粮食,又修了营寨,一时半会也攻不破,真等需要突围往天上放个起火不就行了。
    现在可好,多了六百多张嘴,让本不富裕的粮草雪上加霜。
    张天琳听得笑出声来,抬手对刘承宗道:“你算把流贼玩明白了。”
    他觉得刘承宗真的是流贼,而且是比陕北任何人都更组织化的流贼。
    整个人跳来跳去吸引火力,结果越跳越肥。
    而且在他的羽翼下,培养了延安府附近一大群坐寇。
    像他们这些几百人的流贼头目,流到延安府城就挪不动腿成了坐寇。
    “王庄怎么样,快该收麦子了吧?”刘承宗问道:“我在延川见着麦子地,矮得很。”
    张天琳闻言点头道:“对,下个月收,开春冻那一下,杏子河、蟠龙川、延河畔,今年麦子用不着镰刀,得下手拔。”
    拔麦子,刘承宗听着就直摇头。
    俗话说婆姨最怕养孩子,好汉最怕拔麦子。
    拔麦子有俩原因,一是麦子长得不好,矮,用镰刀不好收割;另一方面则是麦秆能当柴火使。
    这事最为累人。
    “对了,狮子我得跟你说个事,你跟承祖最早打过个秦王庄子。”张天琳说着,见刘承宗点头,便道:“听承祖说那边地好的很,我想把那占了,你看行不行?”
    “这客气什么,西川河旁边你占就占呗,不过看那坝还在不在,要是能把坝打开,最好打开,多活点人……再撑一年。”
    张天琳听见他不介意,高兴得很,旋即问道:“再撑一年,你明年想做什么?”
    “等到七八月,我在山西打了个堡子,那堡子种的都是玉米,长成了当种子拿回来,种点那个试试。”
    刘承宗另一份记忆里,种一亩麦子能收七八百斤,离谱得吓人,他多希望自己脑子里这人是个农民。
    他们这种麦子倒伏了、遭灾了,一亩地收三四十斤,很正常。
    收八九十斤,不单达到预期而且是风调雨顺。
    到二百斤,就已经不能简单的用丰收来形容了。
    那得叫祖宗显灵。
    刘承宗挠挠脖子,这事发愁也没办法,明知道减产,那也得种地,没有办法。
    他摇摇头不再想农业的事,还是军事最重要,军事不解决问题连种地的机会都没有。
    刘承宗深吸口气:“我现在就是赌一把,看是艾穆先突围,还是杜文焕的援军先来。”
    注:
    1952年,我国小麦平均亩产48.8公斤。
    1950年,华北地区有小麦亩产达到250斤,是高产中的高产,上了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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