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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王恒之似是下定了决心,忽而出声唤住了她,叹了一口气后便从床上靠坐起来,伸手握住谢晚春的手掌,十指收拢把她那双素手握得紧紧的,语声沉沉,“我仔细想过了——关于孩子这事,我们必须要好好的谈一谈。”
谢晚春现在一听到“孩子”这两个字就觉得头疼,可她也知道这事不能躲,蹙了蹙眉,最后还是忍耐的表示同意:“你说。”
“晚春,你喜欢我吗?”王恒之看着她,忽而开口问道。
谢晚春点了点头:“当然。”她的目光十分坦率,就像是窗外折入的阳光一般的直接明白,令人信服。
王恒之顿了顿,紧接着又道:“那你爱我吗?”
谢晚春静了一瞬,仿佛终于明白了王恒之纠结的是什么,她心头不由得跟着软了一软,很快便笑起来。她对着王恒之眨了眨眼睛,颇有几分俏皮的模样,柔声道:“之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爱你啊,恒之。”她说话时,语调尤其的柔软,说到“爱”这个词的时候,仿佛舌尖沾了蜜一般的,只那一个字也能叫人品出满心的甜蜜。
王恒之眼睫微微一扬,抬起眼与谢晚春对视着,一双犹如寒潭一般的黑眸微微融了一些,他点了点头,开口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想要孩子吗?”那握着谢晚春的手微微用了点力气,紧紧的握着,只是语声仍旧是轻轻的,“晚春,孩子并非是一个人的事情。无论要还是不要,我们两个人总也要说清楚才好。”
谢晚春神色一顿,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又给咽了回去,好一会儿她才道:“现在并不适合要孩子,萧妃和萧家私下与齐天乐合谋怕是另有所图;周国宇文博野心勃勃,西南一地怕是要平生事端;更何况,我自己也不知何时会死恒之,现在时候不对,孩子的事情我真的没想好。”
王恒之沉默片刻,忽而伸手一揽,手臂虚虚的搂着谢晚春,语声柔和:“我知道你说的都对,可晚春,这些都不是你不要孩子的原因”倘若是因为时候不对的缘故,谢晚春就算不要孩子必也会先和王恒之说一声。可她甚至直接连说都不说就服药避孕,只能说她是下意识的不想要孩子,王恒之也正是因此而触动疑心,怀疑她并非真的爱着自己。
王恒之不疾不徐,低头垂眸看着谢晚春,墨色的眉睫在夕光的晕染下带了点微微的金光,显得尤其清俊。他神色虽是一贯的冷淡但语调已然是十分温柔,“晚春,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谢晚春深深的吸了口气,她的指尖已在不知不觉间抓住了王恒之的衣襟,紧紧的抓着,仿佛溺水的人一定要抓着什么才能觉得安心一样。她静静的沉默了很久,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没办法,我没办法的,恒之”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眨了眨眼睛看着王恒之,一双明眸仿佛又波光一闪而过。与此同时,谢晚春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靠向王恒之的怀里,仿佛只有在这样温暖的怀抱里,她才能敞开心房,正视自己心上的那道伤疤。
王恒之并未说话,只是温柔的抱着她,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谢晚春闭了闭眼,把眼底的酸涩忍回去,然后又睁开,这才慢慢的把话说下去:“是我,是我亲手把父皇赐下的毒酒端给母后的。恒之,是我害了她,她至死都在诅咒我,恨我入骨”她喉中似是哽着什么,令她的声音都不由自主的跟着颤抖起来,“我很怕,很怕自己会重蹈覆辙——会变成我母后那样的女人,会落到那样的下场。我想,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做个好母亲的。”
王恒之低了头,下颚抵在她柔软的发顶上,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拂过她的乌黑犹如鸦羽的长发,指尖穿过丝丝缕缕的乌发,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头顶,低声道:“没事的,那不是你的错,不要记挂在心上。”先帝既已赐下毒酒,想来已下定决心,无论谢晚春会不会端过去,先皇后大约都得死。
谢晚春咬着唇,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下唇苍白的失去了血色。她极慢极慢的开口道:“先帝他是将毒酒和废后诏书一起送来的,他让我替母后选一样。因为他恨母后辜负了他的真心,故意才用这些羞辱她——要么带着皇后的尊荣去死,要么被废后位幽静一世。”
谢晚春闭上眼,她仿佛能看见昭明十三年,尚且年少的自己从先帝手里接过那两样东西的时候的情形。
那是她此生永不能忘怀的噩梦,那一天的每一点、每一滴,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日日夜夜、朝朝暮暮的折磨着她。
那是昭明十三年的初夏,正午的阳光极热,窗外的绿枝已然青翠欲滴,一眼望去皆是犹如翡翠一般的碧色,再远一些还能看到开满了红莲白荷的太液池窗外的知了并不知道什么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仍旧无知无觉的叫着。
那时候,谢池春和先皇后已然被关在寝殿里将近半年多,她身上还穿着去岁制好、已然有些短小的衣衫:是一件极单薄的绿衣和颜色鲜妍的黄裙,已然尽去珠饰,看上去简陋至极,令她甚至有些羞于见人。
可那个曾经对她千娇百宠,视她入掌上明珠的先皇帝却是无动于衷,他目光冷冷,语调里甚至还带着一种恶意以及讥讽,犹如一柄锋利之极的刀,一刀刀剐在心口最软的地方:“让你母后选一样吧,池春——朕、林氏、还有你们姐弟,总也要有个结果才好。”
“倘若她肯认错并且服下那被毒酒,看在夫妻之情上,朕愿尽去前嫌,让她已皇后之礼下葬。倘若她依旧不肯认错,那就让她把朕给她的皇后之位还回来——只要朕在一日,她和你们姐弟三人,都休想再出此殿门一步。”
谢池春手里抱着那道废后诏书还有那一壶毒酒,只觉得手臂都在发抖,重得她连动也动不了。她的眼底甚至干的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红着眼睛看着她曾经视若高山的父皇,一动不动的看着。
先皇帝却没有半丝的动摇,他甚至不愿再此地等待片刻,直接把东西留下、把话说完便抬步离开了。
谢池春抱着那两样东西就像是抱着两柄染血的刀刃,她面色不动可心里清楚得很:从头到尾,她的父皇看似宽容的留下两条路,可真正能走通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路。
她的父皇是男人、是大熙的皇帝,一言决人生死、一念定人荣华,因此他有着远比常人更高的自尊心,所以他永远也无法轻易的宽容亦或是放下,他真正要的东西很简单,那就是皇后痛悔认错、服下毒酒;倘若选了废后诏书,废后之后怕也躲不过这杯毒酒——否则,皇帝又何必犹豫许久,亲自带了这些东西跑来一趟?
坤元宫里的宫人早已调走了,安静非常,谢池春独自走在廊下,一个脚步一点声响,就像是她心头的一点一根又一根扎下去的针,密密麻麻的扎下去,疼的近乎麻木。虽是夏日,可那么短短一段路,竟是走得她满背的冷汗,腿软的甚至有些发颤。
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抱了回去,独自在自己的房里想了很久很久,直到日落西山,窗棂一处被照得鲜红似血,她才缓缓然的回过神,起身去小厨房,亲自给先皇后做了一顿极简单的晚膳:一碗汤面,上面加了些烫过的青菜和金黄色的煎蛋。连同那一壶先皇帝送来的毒酒一起端了过去。
因着坤元宫里没有伺候之人,故而许多事都是谢池春来做,不过短短几日罢了,她的双掌已然能看见薄薄的茧子。
林氏倒是一贯的在小佛堂里念佛经,她念了一早上加一下午的佛经,堂中香炉里的香灰气味都还未散去,味道刺鼻。满堂的浮尘被夕光一照,就像是凌空洒下的金粉一样,金灿灿的,在半空中徜徉出一条金色的河流来。
林氏搁下手里头拿着的经书,这才起身坐在木案一边,懒懒的抬手端了汤碗,不紧不慢吃着谢池春端来的那碗面。
谢池春则坐在木案的另一头,亲眼看着林氏吃面,就像是看着她最后一面。
林氏只吃了一半便有些吃不下了,这才抬眼看了看桌头的那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