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月黑风高夜(一)
没过多久,张七九轻声敲门,卫澈转身挑了挑青檀香炉,等到香气浓郁之后开了门,笑脸相迎,将张七九接了进来。
张七九回身掩门之后,一脸平和的看着卫澈,双手交叠放在宽松的袖子内,低着头,轻轻唤了句:“公子。”
卫澈点点头,脸上表情不显,轻轻问道:“老祖宗的指示张爷爷应该收到了吧。”
张七九自然知道卫澈说的是哪一件,身形不动,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的嗯了一声。
卫澈转过身子,用袖子擦了擦手掌,好像是先前挑香的时候沾了点污渍一般,随后自然的一甩袖子,生于卫家,长于卫家,到头来却发现卫家根本就不像自己这十多年看到的,犹如管中窥豹,而这个同他关系极好的张七九,作为他这一辈的元老人物,修为不算拔尖,但是府里的声望却是不低,这番老祖宗将他派了出来,信任可见一斑。怕是这些年类似这种事没少做过,而自己却是点滴不晓,卫澈也不知道张七九在这方面还有多少事瞒着他,哪怕可能是为了他好,只是想着在这之前一直觉得张七九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而自家也是因为善心才收留的他,如今一想,分明不是这么回事,再加上刚才张七九言语冷淡的样子,卫澈背着张七九,微微闭上眼。
卫澈总有种他在逢场作戏的感觉,即便目的对他来说是好的,依旧浑身不舒服,就像跟着一个带着人皮面具的人说话一般,就是知道他没有恶意,也提不起太多的兴趣。
世人都说高处不胜寒,卫澈如今就是这般感受,总感觉越往前身边能说话的人就越少,但在其位,谋其政。就算是身不由己,这路还是得走下去,往后一退不仅是自己万劫不复,还有卫月,还有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卫家也是如此。皇家无情,世家看来,其实就是一个小皇庭的存在,不过要考虑的更多。
卫澈睁开眼,寒声问道:“张老,韩家那边如何?有何动静?”不知不觉,卫澈对张七九的称呼也从有情的张爷爷,变成了张老。
张七九自然也是察觉到了卫澈的称呼变化,有丁点失落,不过更多的是欣慰,这不仅是他,而是卫家低下成千上万的人想要看到的光景,雏鹰要飞,总要摒弃些什么,张七九不介意牺牲自己的那丁点情分,先将残酷摆在卫澈面前,加速卫澈的成长,毕竟再往后卫澈要对的人可不是没有恶意的张七九,说不定一把刀子在呼朋唤友的时候就已经寒光毕现,自己这点戏子般举动比起来着实是微不足道,太过温柔,难登大雅之堂。
早几天前张七九收到卫老祖宗消息的时候就已经让人准备了,只是卫老祖宗说要卫澈下令点头,一切听卫澈的吩咐,这才耽搁了下来。张七九知道这是卫老祖宗在考究卫澈,而他们也愿意等,想看卫澈交一个什么样的答复上去,也正是因为如此,一干人等也就平白多等了这么些天,韩家人也平白多活了这么些天,张七九颔首点头说道:“西街韩家分堂共七十四位沾亲带故的嫡系,都在眼里盯着,还有……”
话没说完,卫澈毫无礼节的摆手打断,说道:“其他的就算了,就拿这七十四位试刀,太过火闹得人心惶惶反而不好收场。继续盯着,晚上听我吩咐。”
张七九躬身说道:“好的,公子。”正要退下去的时候,卫澈转过身子轻喊道:“张老,还请留步,。”
张七九疑惑转过头,望着这位不像如今家主,却有几分老祖宗的阴气公子,轻笑道:“公子客气了,还有什么吩咐跟老夫直说就好。”
卫澈斟酌一会,还是开了口,“今夜我自己去吧,张老你就算了,留在院子里,守着月儿吧,我怕她坐不住,不然晚上没瞧见人,四处乱跑就不好了。”
张七九微微沉吟,说实话他不是很赞成这番安排,虽然卫月是卫家老祖宗眼里的掌上明珠,疼爱非凡,但要比起如今渐次掌权的卫澈,若是必要时候,这个老祖宗狠下心来,张七九暗暗叹了口气,说起来他可要比卫澈先到的卫家,卫家有些不为人知的前尘旧事,他都有些听闻,要不然,光凭一个白首穷经的卫家家主能镇得住底下的鬼魅?天方夜谭,如今卫澈说自己前去,接了老祖宗死命令说一定要卫澈安然无恙回到卫城的张七九很是为难,虽然知道这事危险并不大,难保没有几个狗急跳墙的。
张七九还在思索该如何回旋的时候,发现卫澈渐渐寒下脸,心里猛然一颤,好在有些机变,为难说道:“公子说笑了,只是小姐若是发现公子不在,硬要出门,老夫怕是拦不住啊,公子也知道小姐对老夫有些怨由,这番又要被公子推进火坑了。”说完之后张七九也是暗暗庆幸,这小公子离家数年,气态上越来越像那个藏在幕后的阴险老祖宗。
卫澈霁颜一笑,二人之前刚生的隔阂瞬间消弭,卫澈知道张七九说的事还真的可能发生,顿了顿说道:“这样吧,张老,到时候月儿若是强行要出门,长老就跟她说,剑阁的事就免谈了,说是我说的。”
张七九有些狐疑,只是经过先前一番,不敢表现出来,躬了躬身子,问道:“公子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卫澈点头说道:“嗯,对了,等过了今夜,明日我们便启程回卫城吧,晚点办完正事再来找张爷爷喝酒。”
很明显的恩威并施,虽然手段有些蹩脚,但好歹是有这个心,于理上张七九有些欣慰,于情上张七九露出个有些生硬的笑容,“嗯,老夫告退。”
凉秋入夜快,没等上多久夜幕便降临下来,卫澈一身黑袍出了门,往西街韩家分堂走去。
——
青楠城西大街韩家分堂里,大厅里点着烛光,一年纪大约三十少许的中年男子坐在中央,过了留须的年纪,蓄了个浅显的八字胡,面有愁绪,端着茶水一动不动,像是在思量什么。
过了一小会,外面响起脚步轻微的声音,是位女子,年纪应该同他相当,施了点淡妆,看起来如同二十三四的样子,可能因为入了夜,穿着并不是很正式,秀发随意用个金银簪子束着,气质雍容。后面有一个掌灯的小丫鬟,还有一个丫鬟端着食案,上面摆放着一个青瓷玉盅,还有小碗小勺子,走到大厅门口的时候,这女子停了下来,接过其中一名小丫鬟上的食案,朝着丫鬟轻声说道:“春桃秋菊,先下去休息吧。”
两个小丫鬟闻言盈盈一拜,异口同声的微弱说道:“好的,夫人。”说了之后相伴而走,才走几步,可能是年纪轻的缘故,又或者是觉得这个主母很是温和,从来没见说有过过分的处置之类,还没过廊道转角,便叽叽喳喳说了起来,也不知是春桃还是秋菊,一腔羡慕的语气说道:“夫人对老爷真是好,才享用了晚膳没多久,又担心起老爷的肚子了。”
“你呀你,等你跟夫人一样成了亲,你也会这样的。”
“成亲?遇不见老爷这样的人,我才不成亲呢!”
“好呀好,小浪蹄子,你这就想着男人了,我要去说给冬梅听。咯咯咯。”
……
作为这个分堂主母的她端着食案,听到这些打趣的话语也是微微摇头,笑了笑,说起来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可能真的就是成了亲之后,在这之前,她也喜欢跳动打闹,只是现在,她的注意力很大程度上放在大厅里的那个男子身上,还有就是刚才睡下的小女儿身上,至于刚才那两个小丫鬟不动尊卑拿她开玩笑的话语,一笑置之,心平气和。
端着食案进了屋,瞧见自家男人愁眉紧锁的样子,也是心疼,两人年岁虽然不大,但的确是经历过不少坎坷,情投意合是情投意合,只是他那会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当初陪着一个上门提亲的朋友上门,任谁没想到的就是这个任家的大小姐,没瞧上那个提亲的,反倒看上了旁边那个为了调和气氛而显得风趣的寒酸布衣。
他也有意,在花园外见到她的第一眼,失神了半晌。
只是这门亲事,她爹喜欢,门当户对,她冰雪聪明,知道迂回,不去死磕,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提亲的公子也不着急,心想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而他更是打着替公子出谋划策的幌子,到最后反倒出谋划策到了自己身上,最后事情被个奴才看破,这事就翻了天,任老爷子火冒三丈要找他算账,原本上门提亲的公子也是冷眼旁观,不过让人没想到的就是,他知道事情迟早会有暴露的一天,早在暗地不声不响的投靠了韩家。
任老爷子见状也是忍气吞声,韩家再怎么比不上卫家,也是庞然大物的存在,只是对于二人的亲事一直没松口。他也没让她等多久,没有说仗势欺人借机求亲,反而在韩家干了一两年,似乎做了点什么大事,出了头,当了这秣马的堂主之后,拎着好几箱的聘礼上了门,任老爷子见他这一两年除了之前的荒唐举动,倒没有其他过分的行为,小年轻为情所动做的事倒有些情有可原,这才闭眼颔首答应了这门亲事,除了最早之前上门的公子,皆大欢喜。
她步履轻盈走上前,将食案放在桌子上,把煲了好久的燕窝姜汤捧出,用白瓷勺子搅匀之后,小心舀出,也正是白勺碰壁叮当响,他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将悬在空中许久的茶杯放下,笑着问道:“盈儿睡下了?”
她白了他一眼,埋怨说道:“亏你还是个当爹的,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就算了,还这样不顾身子。给你熬了点羹汤,等凉一点就喝了吧。”
他乐呵一笑,贪恋的闻了闻,双手交叠,一副急不可耐的猴急模样,正想着捧着碗牛饮牡丹一般,她一手不轻不重的拍在他手背上,嗔怒说道:“说了等会。”
他悻悻收回手,调笑说道:“怕等凉了就喝不到了。”
她娇怒说道:“瞎说什么呢,这几天怎么神神叨叨的。”不过说完之后立马又是想到了二人初见的时候做的欺瞒事,想起后来提亲的周公子一脸后悔神色的时候,她自然也是知道周公子秉持着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所谓良策就是他捣鼓出来的,脸上一红。
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眉眼有一抹很浅淡的忧虑,不过很快又转眼不见,抓住她的柔荑,轻轻一扯,将她拉到自己身上坐下,她却像第一次一般,有些惊慌的看着门口,发现进来之时已经掩好,这才放心下来,微微挣扎想要起身。
他双手加了点力道,轻笑说道:“都老夫老妻了,还害羞什么?再者说,这会也没有人会进来。”
她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却是顺势环住了他脖子,轻言问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每次见你都是愁眉苦脸的。”
他眼珠子偏了偏,想找个借口。
她轻哼一声说道:“别想着欺瞒我,又想找借口了,你啊,每次都找借口的时候眼睛都会偏向别处,不想说就不说了,我也不想听那些虚话。”
他将原本放在她腿上的手往上提了提,怀住柳腰,轻笑说道:“没什么,就是听说周公子最近又娶了个小妾。”
任大小姐柳眉一竖,虽然柔声,却是杀气腾腾反问道:“你也想?”
他假装惶恐,“小生哪里敢。”说完之后,还是下了决定,假装自然的说道:“对了,老爷子前几天喊人过来,说是想盈儿了,不过我这边脱不开身,开始想事情也忘了这事,要不明日我差遣点人,夫人就带着盈儿回去看看,别到时候让老爷子望眼欲穿了。”
她微微一笑,本来也有好一会没有回去看看了,如此一说,倒也是动了点心思,便没有拒绝,转眼看到放了一会的羹汤,热气快消散了,便从他身上站了起来,用手碰了碰,感觉不烫之后,端起碗,朝着他一笑说道:“好了,温度刚好,赶紧喝了吧,我呆会就去收拾东西,明天再置办点刘老那里买点茶叶,给我爹带回去。”
他点点头,正要尝尝手艺的时候,哐的一声,一位下人将大厅的门撞倒,浑身血迹,躺在地上一边抽搐,一边吐词不清的喃喃两句有人闯堂,便再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