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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言辞里有让步,一切皆小心翼翼。楚昂感到满意,便又把目光看向楚鄎。
楚鄎的手牵在长公主楚湘的袖子里,夏日天热,牵久了有些微的暖湿。俗话说长姐为母,这种感觉是叫楚鄎觉着陌生而又缱绻的,因他的年岁其实并不比杨缙与杨缜长多少。这种贴近长姐的感觉,和亲近锦秀的感觉其实全然不一样,因为不需要他时常感到惶惶不安,生怕哪里忽然维系不好了,便生生地扯开来然后两败俱伤。
他竟有些将要背叛了、做了叛徒的矛盾与歉疚,抬起柔仁的小脸望向对面的锦秀。锦秀妆容jīng致的脸上盛着笑意,一贯艳媚的眼睛里几许潸然、几许孤独,却又同时饱含着鼓励。楚鄎心中的自责便更甚了,他是记着四哥当年多么坚决地请求把锦秀往绝境上bī,亦晓得锦秀为了自己吃了多少的委屈和苦,而她那时也仅是景仁宫里一个卑微的大宫女。
他便当面说不出那一声好,怕与四哥亲近伤了锦秀的心,末了亦只做一副乖谦的模样道:鄎儿听大皇姐的。
锦秀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完,心中这才算舒了口气。到底是个软心肠的孩子,没忘记自己给他的恩泽。
她便笑盈盈cha嘴道:瞧瞧我们长公主多有主意,臣妾近日也是闲着,若是不嫌弃我的手艺,那日便让我也露两手好了。
楚湘闻言,只在旁淡淡一笑:听说康妃前些时身体不济,怎好再劳您cao心。我算算咱们中宫如今的大人孩子,加上父皇刚好是十个,缺一个添一个都凑不成十全十美。今儿这次呀就不劳您大驾,单我们姐弟几个就好了。
她言语说得客套有礼,但一句缺一个添一个都凑不成十全十美,却是生生把锦秀排斥在外的。这些年她江锦秀占着姿容绮艳,在后宫中霸着父皇得多少独宠,楚湘管不着,亦知她养大了楚鄎确实有功劳,可是看她时不时总要染指一些母后的过去,便叫她心里总不太舒服。
问楚昂:不过这也是儿臣自个儿的说法,该听的还是父皇的主意,父皇觉着呢?
楚昂念起孙香宁离世前的恋眷不舍,亦不愿让她知晓自己原来在她之后,因为那九五之上的孤寂而长幸了另一个女人,况中宫嫡子之聚也确然不需要外人掺和。他便看一眼姐弟几个,欣然应允道:就照湘儿说的办吧,此事便由你几个张罗下去。
锦秀听罢这句,凝着楚昂隽冷的侧脸,不禁隐隐涌起一股酸涩。但顷刻又笑起,只温柔地缠着他臂弯往汉白玉台阶下去。
最末了的空地上,周雅和皇七子楚邯正容色谨然地跪着。许是因着从三岁起就没有正常吃过一顿饱食,十二岁的楚邯显得单薄而俊瘦,此刻因为勾着肩膀跪地,那背上的肩胛骨都在素袍下印出来。
人群皆已散去,他母子二个仍还一直跪着,像在卑微地等待他专门下来一样。
也是,到底都已经十二岁的皇子了,却连正经的一天学堂都没上过。这女人能为着让儿子出冷宫宁可割腕,忍恨跪一跪又有何妨,这是求出路来了。锦秀不屑地勾了勾嘴角,只是居高临下地凝着周雅不语。这后宫中果然是时时刻刻都须步步为营,没一个省油的灯。
许是察觉皇帝踅近,周雅不适时地拂了下鬓间的散发。皇帝本来并未注意,因着她这个动作,蓦然间便低头把她看到了。光yīn走得无声慢慢,当年那青chūn无虑的丰腴少女已然不再,此刻的她身子显得纤薄,脸容似也因着苍白而楚楚清丽,算起来得有二十七八了,竟叫人看不出那年岁。
到底是在自己最为艰难应对朝政的那几年,陪在身边度过的女人。楚昂便些微动容,颔首问一句:伤好些了么?
除此之外是没得可问的,当年她父亲与肃王两厢勾结,让楚昂皇城内外如履薄冰,而皇五子与皇六子的死亦沾着她周家的血。她的家世后来亦被楚昂打到地底,当年周父乃是山西最大的一员,连肃王对他也都是谨言好语,如今呢,她的父亲早就病死了,肃王也被他楚昂磨成了一只光会进宫骂架的纸老虎,姐夫被假意捧上去半年不到却被隔了官职。
她能不恨他么?那十四岁痴缠迷恋的年纪。
割腕也已经是三月底的事,眼下七月中旬了他才问这样一句,可见他也根本无心。
周雅便弓着身子,轻声应道:谢万岁爷体恤,罪妾伤已是痊愈了。
忽而抬头凝楚昂一眼,看着他中年威冷隽逸的身躯,又谦慎地把头低下来。
唔。楚昂也就不再说什么,点了点下颌,玄黑皂靴跨下台阶往后左门方向过去。
露台上锦衣卫三三两两撤着彩幡,铁皮的尖顶飞碟帽在阳光下熠熠闪闪,好生是个威武帅气。
生来就xingqíng活泼的杨萱看了半天,忽而转头对楚鄎说:我母亲说了,过去的过错皆已成过去,如今小四舅qíng致终于清醒,你可打算原谅他对你造下的伤?
她虽然比楚鄎晚一辈,但因着平素像个男孩儿一样敢作敢当,对着亲善柔仁的楚鄎便不愿意管他叫九舅。
楚鄎一遇见她就头疼,抬眼看了看几步外的楚邹。这会儿杨缙与杨缜那两个小屁孩儿,正满脸崇拜地挂着口水黏他,楚邹似是也无有玩具,便捡起地上的淡huáng锡纸,将那纸条儿撕成一道人字,手戳戳放飞去了天空。
两叶似蝴蝶旋飞,他扬起下颌抿着微笑。阳光打着他的脸庞,眼目中是那样的睿毅与深远,仿若要将这紫禁城与天空dòng透。楚鄎看了心中便莫名复杂,道不出那声不好亦道不出那声好。一时只做没听见的样子,对跟班太监顺达道:爷记着还有四篇字没写,再不回去该要误了时辰。
话毕便拂着袍摆往右侧台阶走下去。
陆梨正yù打道回局,便与他打了个照面。楚鄎乍一抬头,那风清云淡中映入眼帘是一张钟灵毓秀的绝美脸庞,他记起她是西二长街上四哥牵过手的女孩儿,不自觉便有些局促。
陆梨搭腕施了一礼,安静地退让在一旁。
楚鄎走了两步,怎就忽然开口道:你先头送我的那盒子花糕,现下可还有吗?
诶?陆梨听得讶然,但顷刻又觉自在qíng理之中。或者说她本就是有心而为的。自小看着楚鄎长大,她最是深谙他的口味,比如那盒子里的甘蔗糕与水晶梨花糕,是要做得冰甜中带着清甘的。你叫锦秀做,她亦做得甜、亦做得冰,却做不出那份润入心扉的甘,这就是那厨艺上的髓。
这些年因为楚鄎的伤,楚邹心中不知多少负罪与沉重。陆梨怜疼他的愁郁,便对楚鄎笑道:倒是有,今儿早上刚做了一笼,叫榛公公送去chūn禧殿了。还未来得及吃,殿下可要随我一同去拿?
那轻语动听,笑容总叫人莫名的熟悉与亲近。楚鄎本不愿意去,怎竟又就别扭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台阶,那厢刘广庆正伴着皇七子楚邯从身后过来,见状不由喊了一声:陆篱?
陆梨脚步一顿,不自觉回头看。
那黛眉樱唇,如若出水芙蓉,刘广庆便越发确定了是她,紧忙着又道:还真是你啊陆篱,我先头在宫里瞧见你几回,老远不敢相认,今儿可算是认出你来了!
陆梨听声音陌生,定睛一看,见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太监,脸瞧着似在哪儿见过,她便微蹙起眉头。她离开山东前的名字是李嬷嬷给取的陆篱,后来认了陆氏夫妇后便自己改成了梨,但听起来都是一样的,不晓得这个太监怎么会认得自己。
刘广庆猜她必然是忘记了,但在这深宫里能见着个熟悉的旧人,显见得叫他异常激动。他便接着解释道:怕是你已经忘记我了,先头那姓朱的师傅带你去山东时,我曾见过你几回。那时我们一条街的哥儿都惦记你,背地里都管你叫小西施,你倒是甚少搭睬人。对了,听说那朱师傅也是从宫里头出去的,说起来咱们和这紫禁城还真是有缘。
口说着,抬眼崇慕地看向四周金huáng的琉璃瓦与巍峨的崇楼殿宇。这宫里奴才不是人是狗,刘广庆最大的希望就是他年也能像张福那样,成为站在最孤寡之天子身旁的人。
陆梨自小生在长在宫里,打从能听得懂人话起,陆安海就在耳边上教训她宫廷的礼制。再加李嬷嬷悉心调教,那姑娘家出宫后的姿容样貌与仪态,是叫少年们看得稀罕的。她少小年纪见多了宫中的皇子与世子爷,出宫后那些纨绔子弟自是一个也瞧不上,挠得一帮小子镇日个记挂着。要么鲜少出门,要么一上街尾巴后总随来一条,惹恼了她也不客气,会朝人扔石子的。
当下听这般一说,才记起来原是街角一户寡母带着儿子的刘姓人家。那寡母总是生病,刘广庆先头穷得付不起要钱,哭着跪在药房门口求赊账,陆梨出宫后倒是没缺过钱,见状便给帮衬了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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